【无形・给敬而远诗的人】二十一世纪网络诗时代? ——访「每天为你读一首诗」、池荒悬
( 原文刊载于虚词・无形)
文|陈芷盈
这天你走进书店,在畅销书区域看到好几本诗集跻身其中,你正惊奇诗集竟成为宠儿,随即拿起一本,看到书腰写着「由网络社群『晚安诗』、『每天为你读一首诗』共同推荐」,你终于想起,这是二十一世纪网络时代。
网络兴起,无疑改变着诗的生态。 「晚安诗」的脸书粉丝专页吸引了44万人按赞,「每天为你读一首诗」专页(下称「每诗」)共有14万人按赞,其部落格则累积了超过400万浏览人数(1),这些诗页的帖文赞数及转载量往往破千计,甚至带动了出版。自2016年起,博客来、诚品、TAAZE读册生活等年度报告,均指出诗集销售量大幅上升,如2013年任明信出版的诗集《你没有更好的命运》,在2016年的发行量达至第7刷(2);陈繁齐的诗集销售量更超过一万本。 (3)2018年,《远见》杂志撰文〈台湾现代诗迎来「文艺复兴」时代〉,却引来廖伟棠、沉眠等诗人的批判(4),直指所谓复兴实为诗的驯化,由此引发「晚安诗」论战。而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诗与网络的关系或许爱恨缠绵。网络如何有助推广诗作、诗又如何反过来被网络改变,都是值得探讨的现象,而台湾这波「新诗潮」又有否蔓延到香港?为此我们分别访问了「每诗」专页成员许宸硕、赖奕玮及江襄陵,与《声韵诗刊》及石磬文化社长池荒悬,分享他们的经验与观察。
每天与你有系统地读一首诗
「每诗」是由青年诗人洪崇德及「耕莘青年写作会」成员于2014年共同创办,分别创有部落格及脸书粉丝专页(后也开设IG),提倡「从零到一的来读新诗」,由编辑群主动读诗、选诗、写赏析,后来更一改以往随机选诗的模式,开始有系统地以主题介绍诗作。 (5)
「每诗」现今成员有八十多人,规模比一些文化机构还要大,但并无薪酬或稿费。其组成五花八门,包括有大学教授、研究生、医生、农夫、职业编辑、香港诗人等等,当中不乏获文学奖、已出版书籍的创作者。其中主编、责编协助拟定主题、协调写手与美编等工作;美编负责摘句制图;写手负责撰写赏析,每半年会在全体会议重新推举主编。这次接受访问的许宸硕及赖奕玮均为文编,江襄陵则为美编。
许宸硕是「每诗」创页元老之一。他指成员们因明白到「诗最困难之处是如何阅读,所以成立初时便奠定了赏析的部分,制图则是为了容易传播,另外为方便搜寻及保存,在脸书外也设有部落格。」赖奕玮补充,「每诗」某程度上是希望为整个华语诗坛建立文学资料库,让更多人可透过此平台看见不同的诗,有系统地去寻找一些诗人。我们曾开玩笑说每月主题基本上都可当一篇论文题目。 」(6)此外,「每诗」选诗范畴也十分广阔,由经典诗人如杨牧、余光中、洛夫等,到相对流行的诗人鲸向海、任明信、徐珮芬等,或是鲜有人认识,写客语诗的杜潘芳格、成员自行翻译的德语诗人也有被介绍过。
只赞厌世、浅白诗作的世代?
这些脸书专页的兴起,随之引来应和与质疑。 《远见》杂志一文中,指出「现代诗轻薄简短的特性,让它渐渐走入大众视野」。 (7)陈沛淇在「诗专题」一文中,写到「不少人都谈过现今青年诗人诗作的共相:直白、缺乏深度、不重视美与形式技术、囿于个人主观世界、过于感伤主义」,而诗的价值则由审美转至能否「说中人心」。 (8)许宸硕的硕士论文,也专门研究了社群网站年代下「痛心诗派的诞生」。 (9)这些文章仿佛点出,要在社交媒体掌握诗的流量密码,就必须具备以下元素:直白、厌世、感伤。这一发展趋势孰利孰弊?
许宸硕与赖奕玮均认同,有段时期「厌世诗」确能得到更多赞数,然而「每诗」的选诗倾向却不限于此。许宸硕说,「我们有时也会为读者偏好选诗,但这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我希望至少要让粉专提升能见度,才能让一些比较冷门的诗作让人看见。」赖奕玮则说,「比起赞数,我更关注大家的评论。例如前阵子我赏析了周汉辉的〈天地无用——给香港〉,留意到有人留言说,以前不认识这个诗人,怎么这么厉害。」而在图片主宰一切的社交媒体,「每诗」成员们更从未把精力投放在截句上。江襄陵说,「美编截句制图的自由度很大,如我会比较注重诗中哪些部分较容易视觉化,又或某些诗句特别有名,那我就会把它截取出来。基本上,我们本意并不是想截句,只是因为图片篇幅限制才不得不选句。」
许宸硕与赖奕玮遂指出,一些贴近社会议题的作品同样吸赞。 「如简妤安〈大人的哲学〉讲述年轻人在社会上使不上力,许立志的〈一颗螺丝掉在地上〉探讨了当代中国工人的困境,都得到很大回响。在香港反修例运动期间、台湾同性婚姻通过后、重要诗人杨牧及林亨泰逝世时,我们也曾转贴相关的诗,吸引了很多人按赞。」许宸硕补充,「一首诗是否吸赞与其文学上的高度或许无直接关系,而是诗作到底有没有击中当代读者,像辛波丝卡在我们的粉专也很受欢迎。我个人也认为,一首诗可以感动读者,赋予读者意义,即使流于大众也未尝不可。」
许宸硕续分享,他认为台湾诗生态的改变,并不全然与社交媒体有关。台湾诗受关注的契机,是因鸿鸿创立《卫生纸诗刊+》,鼓吹入世精神、诗平民化、诗人参与到社会议题,故文字风格逐渐产生改变。当时《卫生纸诗刊+》发掘了一批新人,其中便包括如今吸赞量都很高的叶青和任明信。后来PPT诗坛及脸书兴起,让台湾现代诗走进大众视野。许宸硕认为这波诗潮带给诗坛很多新活力,风格也变得多样,如今大众想到的诗人也不只有潘柏霖,洪万达的一袋米要扛几楼〉便让人耳目一新。
赖奕玮亦观察到,网路为诗带来更多新形式,如《好烫诗刊》近年推出以声音为发表模式的Podcast诗、线上诗坛PDF《力量狗脸》出版电子诗刊,配有特殊插图及特高稿费,另也有诗人把诗作变成NFT,或以AI翻译诗。江襄陵补充,诗的亲近性及机动性之潜力也逐渐被政府及地方单位看见,如台北文学季和诗歌节会与台湾公车及捷运诗会合作,让诗走进大众视野。
网络与诗的爱恨缠绵
不过,江襄陵也指出社交媒体严重影响到诗的模样。 「因为FB及IG有字数及排版限制,如果写太长,句子就会断掉分成下一行,而且中文诗歌本是直行,如今却被迫变成横排,更不用说是图像诗了,这些都限制了诗的创作。」同样当过美编的许宸硕也分享,「当代的诗人因已熟悉网络的节奏,大概知道写多少句比较适合,又或是写到哪段需要处理情感的部分,所以现在诗的节奏跟以前很不一样,也很少出现长诗。像杨牧的诗反而难以制图,因为他的诗很难找到一个断点。」另一方面,许宸硕也认为单凭网络接触诗相对上有欠深度。 「如今网络让我们得以在一个人还未出诗集时便认识他,但要做深度评论,还是得依靠过去的出版,一本一本把阅读经验累积起来,比如去图书馆根据主题或诗人来翻选集,再读相关研究。」
但赖奕玮也指出,社交媒体能扩阔人的关怀与想象。他查看「每诗」后台的统计数据,指追踪者中以台湾最多,其次是香港,第三则是马来西亚。 「社交网路让我们接触并连结世界各地的读者。如我曾负责有关香港屋村与街道的主题,并就台湾的移民工文学邀请越南语主播念诗,也得到不错的回响,因土地、保育、移工问题等议题不分地域。」他更认为,在网络时代,我们更应在茫茫资料海中,把值得被看见的东西过滤出来。 「若问网络改变了什么?可能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也悄悄改变了某一些网络的东西。」
香港诗坛生态
香港诗坛生态看似不如台湾热闹,但池荒悬却留意到新旧团体正在交替,如水底诗社、石下诗会等都是新兴团体,「虽然接触面很少,但上次去水底诗社的诗会便发现有十多人参与。」池荒悬表示十多年前新诗集的发布会或普通诗会常见人数为八至九人,二十多人算是异常好的成绩,但如今一些小型诗会也能聚集到十多人,《声韵诗刊》隔月举办的诗会也有接近二十人出席。他也不肯定这两三年为何参与者多了,猜测是因社会对文化的需求大了。他举例说,石磬十多年前出版的诗集,至今仍未卖光,但如今几乎每一本都是绝版。近年石磬较多出版年轻诗人的诗集,池荒悬认为社交媒体或有推广作用,「这些诗人都有一定粉丝基础,如果他们在社交媒体是隐形的,诗集未必卖得那么好。」
不过池荒悬认为,要在香港推广诗,还是得倚重实体宣传:办诗会、出诗集、办讲座。社交媒体更像是支援,如录下讲座内容后上载至脸书,或同步线上线下举办讲座等。 「我发觉人们还是喜欢实体活动,像诗会,每人来到都会读一首诗,参与感会更强。读诗类近表演,不能静悄悄在家里读,好比你去听音乐会,现场与线上的分别。另外,参加诗社的可贵,在于诗的交流,以及与诗友见面饮酒,这份亲密感也是无可取替的。」
然而,网络也为诗带来新的发表形式。 《声韵》的网上平台《读音》,既本着保育理念,同时也开拓以声音发表诗作的形式,通常诗人会一连发表六首诗,又因网络生态以视觉画面主导,池荒悬也会找来艺术家配图,目录页仿如IG界面一样。此外,池荒悬也曾策划《诗风电浪》计划,让诗人挑选旧作,联合音乐人与艺术家碰撞出新作品,但他自谦「这些媒体形式也不算新颖,只不过如今我们做得有想法一点。」他也留意到艺发局如今有两种资助,一是海外交流,另外就是网络平台,说明政府亦有意推动网络发展。
反市场的诗到底能否推广?
问及池荒悬可有留意台湾一些流行诗页以摘句形式推广诗作,他认为编辑的视野尤其重要。 「摘句是为了推广,这是一个进入方式,可能有人读过后,会发现里面有一些底蕴,然后慢慢再看深入一点。问题在于,若编辑选诗是为流量而不为文学,那么你选的诗就会越来越浅,主题也会不断重复。在我看来,晚安诗就是为流量而做的,这样就有点失败。」池荒悬更称,若是为了销量,《声韵诗刊》大可邀请一些诗人写一些浅白的爱情诗,或是全本以口语书写制造话题,「但这种推广,又是否和我们所认同的文学一样?其实诗有一种反市场的性质令它不会大卖,除非有特别的契机,譬如一些话题性的诗集,有媒体报导出来,就可能特别受到关注,但也不是因为诗人写得好,而是因为那件事而已。」
池荒悬续指,香港人对诗的关注度不足,纵有好作品也难以被看见。 「若以香港的人口密度来看,香港是不成正比地出产了很多出色的诗人及作品,水准甚至可以和一个台湾比较,但诗的生产不是货品的生产,它是一个精神产物,所以不是说有好作品市场就有需求。」故《声韵诗刊》推广诗的手法,从不以市场接受度为完全标准。 「首要是有好的文学作品,然后我们就尽量去卖去推广,希望吸引能理解诗或愿意进入文学的读者,而不是看完爽的那种读者。诗不是不能推广,而是我们针对的市场本身就很小。」所以他认为,要推广诗应从根本做起,他举例「关梦南先生就是在做一个播种工作,在中小学那里开始教人写诗,可能一千个人里,最后会有二三十个人一生都看诗,他们就是我们的目标,而他们对诗的理解也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访问尾声,池荒悬不忘提醒笔者,香港诗的未来难以估计。 「诗的发展将随环境改变,若中港两地的诗作可以互通阅读,会发生怎样的转变?若然网路受限,又或读者群出现转变或消失,又会怎样呢?」这些问题,或许更值得我们深思。
(1)林宇轩〈台湾当代网路诗社群研究:以「每天为你读一首诗」为例〉(刊登于台湾诗学学刊第三十九期)
(2)「Openbook」,陈沛淇〈诗专题3》无「漏网之鱼」的世纪:简述数位时代的新诗流变与风格〉
(3)《远见》杂志,萧歆谚〈台湾现代诗迎来「文艺复兴」时代〉
(4)《上报》,廖伟棠〈廖伟棠专栏:「文艺复兴」的背后是诗的驯化〉
(5)同(1)。
(6)同(1)。每诗数年来策划的每月主题,可略分为体式(如散文诗)、地域(如中国当代诗)、时间(如七年级诗选)、议题(如同志诗)、单一作者(如杨牧)、发表场域(如文学奖)、社群(如同仁诗选)等。
(7)同(3)。
(8)同(2)。
(9)许宸硕〈痛心诗派的诞生: 论台湾现代诗在社群网站时代的类型化现象(2011-2019)〉(国立清华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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