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一家自由定價8年的餐廳實驗| 飲食行動002

行动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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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介紹一個來自香港的,針對當地社區的行動。他們期待以自由定價的方式,使消費者重新思考人際關係,勞動價值。

以下為影片原文


介紹了非常多國際的、目標宏大的行動,今天我們把視野拉近,介紹一個來自香港的、更有生活氣息的飲食行動。

大家好,這裡是行動行動,我是烏鴉。在區域網路裡,你的互動和轉發,或許就能形成突破封鎖的行動。

說是飲食行動,但飲食只是一個很小的切口,請抱持耐心往下聽。時間回到2011年,那場著名的美國佔領華爾街運動開展,主要表達對社會中財富和政治權力集中的反對,以及對大企業和金融機構的不滿。這場在紐約持續了59天的露天社會運動雖然最終煙消雲散,但其影響力卻波及全球。香港的一些年輕人因此次機會在2011年匯豐銀行樓底相遇,雖然他們的主張各不相同,也沒能說服彼此,但其中一些人希望以此為契機聚集在一起做點什麼。

今天介紹的行動就來自這群香港當時還年輕的人們,大多為80 90後生人,社會身份五花八門,大學生、快遞員、開洗衣店的、玩音樂的、搞設計的。

作為全球生活成本排名前三的城市,香港大財團擴張,房價上漲,消費飆升,尤其是老飯館關門、食材上漲,令消費者無奈食飯貴,這些年輕人也必然受到過衝擊。 2013年5月,他們經過油麻地街角一個小舖位,覺得如果能把它變成一家香港版本的深夜食堂就好了。油麻地是香港九龍半島一個商業、文化和居住資源都比較多的區域,所以很快一個月後,他們的生意就開始了。因為覺得自己的人生很枯燥,香港在各種財閥、政治的擠壓下很無趣,索性給店鋪取名為So boring,香港音譯名叫蘇波榮。

這是一個只有10平米的小店,食客在戶外就餐,桌子擺放在寬闊的人行道兩側,街邊的樹木和通往天橋的台階形成一個緩衝區,與交通隔離開來。他們以合作社的形式經營著,因為是“深夜食堂”,許多人也有工作,於是他們將開店時間定為晚九朝四,下班後來這裡經營蘇波榮。但很快就因為早晚兩份工作的疲憊,最初的六人團隊只剩下了兩人,而香港這樣一個高租金、高消費的地方,大概在第三個月就入不敷出,進退兩難。

為了讓店面不死,首先他們找到了也在油麻地的鄰居,德昌裡2號3號舖,這是一個社區中心,名字就是他的實際地址。他們加入後只賣素食,兩個月後,德昌裡的其中一位成員提議,不如嘗試“自由定價”,直接針對香港當時餐飲過於昂貴“沒有選擇”困境。這個嘗試是顛覆性的一步,它成了小店跟客人打開話匣子的方式,買賣關係,翻轉為了社區連結。這可能不是一步有意識的大棋,而無意之舉,卻讓從蘇波榮從深夜食堂變成了社區行動。

自由定價指的不是經營者隨意定價的自由,而是消費者。餐廳只有餐牌而沒有售價,食客可自由根據自己的能力來選擇支付的金額,高興了就多給點兒,沒錢也無需介意。也沒有收銀,吃完後會得到一個信封,你只需要把錢放入信封,然後放進一個專門收錢的帶蓋小水桶即可,不會有人知道你究竟付了多少,也就沒有對食客的道德壓力。這個方法,也讓習慣在商業裡生活的消費者,重新思考消費的意義,勞動的價值。

而為了進一步減輕經濟壓力和工作負荷,他們又找來了也在附近的當地藝術團體「活化廳」。這樣,三大股東輪流經營,分擔房租,一家負責2-3天。所以很有可能週一和週三隻能吃到素食,二四是日料,而週末有可能是什麼的甜點,或索性開盲盒。雖然是三家共同經營,但自由定價的模式卻貫穿始終。有時,可能經過個無家可歸者吃了口免費飯菜,也有一家三口用餐讚賞理念的,給個200,上下補齊,也差不多是一天的開銷。當然也有那種嘴巴說不好吃,結果吃了一張桌子的人,給得卻很少,也會因此發生些爭執。開得時間久了,鄰里街坊也大概明白這些人在幹什麼,有時候會把用不著的東西給他們送來,所以蘇波榮餐廳所有的椅子桌子都不一樣,都是附近撿來,或街坊捐的。鄰居也會送一些自家吃不完買多的菜,給他們使用。工作人員的報酬支付也趨向共產主義,先把當月盈餘計一個平均數,讓各人知道自己最多可以拿多少錢,經濟較寬裕的可以選擇少拿一點,有需要的人等到所有人都拿了錢後,再看看有沒有剩下的可以支取。

在香港這麼個高消費的地方,蘇波榮的出現給了許多年輕人們落腳的立場。但夢想掩蓋不了現實的窘境。翻閱蘇波榮的財務表,每月減去成本,帳面一目了然,合作者一共十二三人,每人拿到的口糧絕對不夠支撐生活,有時甚至還要倒貼錢。用現在的網路流行語,都是靠愛來發電。 2015年伊始,自由定價實行半年後,店舖有了新業主,雖然願意繼續續約給蘇波榮,但各種資金加一起五萬多的支付,依然讓蘇波榮無法承擔得起,他們轉而發起了眾籌。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們。在那些年,眾籌依舊是很好的專案啟動方式,傳播帶來的瞬時效應自然是顯著的,短短兩個星期就有一萬人參與,小食堂也變成了大排檔。

但慢慢,蘇波榮和活化廳團隊因為經營問題還是退出了,最後交給了德昌裡全盤經營。 2017年蘇波榮離開原址,搬到了德昌裡的二樓。 2020年中旬,經營了8年的蘇波榮最終關閉。這家近似於烏托邦的組織,在過去多年香港的巨變中承擔了怎樣的使命,只有和他們有過接觸的人們自己知道。他們在網路上留存下來的資訊不多,我能找到的大部分資訊也只有文字和圖片。

不過2021年6月,蘇波榮原來的團隊人馬重新集結,宣布以黑窗裡(Black Window)的名字重開,並再次發起群眾募資。黑窗裡的名字來源其實比蘇波榮更早,是德昌裡2號3號舖曾經二樓的info shop名字,info shop指的是提供反建制、反資本主義的獨立書店或社區空間,這些場所通常是由左翼團體或個人經營,也會組織研討會和各種社會活動。國外的infoshop很多是佔領空屋,也就沒有租金。

黑窗裡還是個餐廳為主的空間,也是希望用食物為媒界,讓人了解世界正在發生的事。它一共兩層,樓下是個素食店,沒有採取蘇波榮當時的激進自由定價策略,而是部分自由,每天都有一款可以自由定價的管飽主食,其餘則是明碼標價;樓上則依舊是個info shop,提供左翼內容。比起德昌里和蘇波榮,黑窗裡似乎更「大眾化」,除了開通Instagram頁面外,也會邀請更廣泛的文化活動來駐地演出。

從蘇波榮到黑窗裡,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實踐行動的樣態,它不一定要像我們之前介紹的行動那樣,高舉大旗,操弄複雜的符號,或者宏大國際敘事,而是紮根於社區,以在生活中持續經營的方式,影響或反對現有的社會運作。

當時有一個階段,蘇波榮的食物雖然受到普遍好評,但其實大部分人是沒有煮飯經驗的。他們的營運理念中有一個概念叫“傾”,我不確定是不是粵語,但大概是在說不出幫助,比如蘇波榮成員不會沖奶茶,跟業主傾,學做奶茶;房租交不出,跟業主傾,改分期方式交付。同時,蘇波榮的分工也不明確,不只是店員,來的食客也時常幫忙打個下手,相互幫襯之間完成了店鋪打理。因為蘇波榮工作人員白天都要工作或學業,最晚只能經營到凌晨兩點,但他們也會把凳子留在店前,給深夜有需要的人使用。可以看到,蘇波榮表面上只是改變了定價模式,但由此建構起一個小社區。社區這個概念在2014年後成了一種潮流,香港和大陸地區都有實踐團體,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運作社區。香港的一些主流媒體也開闢了社區版面。某種程度上確實是針對大規模城市發展後的抵抗或製衡形式。

說到社區,我不得不提一下蘇波榮當時合作的兩個組織,活化廳和德昌裡,也是建立在地社區。活化廳是2009年開始在油麻地區域活躍的藝術團體,期望以持續性的對話建立藝術和社區的平台,當時由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了4年,2013年撤資,幾度爭取談判未果,隨後活化廳堅持了兩年自己運營,15年被迫離開油麻地。而德昌裡2號3號舖的老闆,本身應該有商業業務,但同時經營這家社區中心,包含了咖啡館、二手店、書店、文化空間等作用,沒有非常明確的定位,也試圖以這樣的方式掙脫以累積資本為目的的經營,後來的許多年蘇波榮也主要由他們管理。

在這三個組織以及後來的黑窗裡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不少前人實踐的影子。無論是早年的嬉皮士運動,或是社群主義、情境主義,甚至是藝術中的關係美學理論,多多少少在他們的實踐和論述中被提及。黑窗裡在許多場合都引用了情境主義的話:“要創造的是“我們”,而不是勞役我們的東西。”在一篇文章裡,有人介紹黑窗裡說:“自由定價其實有一種反經濟的面向,他們否定將人的價值跟其勞動價值捆綁在一起,其實是一種情感需要。」我覺得這些理解也完全適用於蘇波榮。

這樣的行動,確實有非常令人稱頌的部分。而蘇波榮多次輾轉的案例,也有值得討論的地方。在蘇波榮那裡,激進的自由定價是對商業競爭強悍的香港徹底的反叛,如此行事八年,我相信對周圍世界的影響是深刻的,但困境也非常明顯,工作人員吃不飽、時常艱難運營。但到了黑窗裡,每天一款自由定價主食到底是在進行社會行動,還是只剩下形式,我無法從有限的網路資訊裡得到判斷。黑窗裡的眾籌文案是這麼寫的:蘇波榮在人們口耳相傳混出個名堂,但某個議員想把這群人逐出街區,與其繼續應付不同部門無日無之的騷擾,我們將會轉乖模式成為正規餐廳,省下的時間心力,希望投放去生產更多意義。當然完全可以理解,定價策略的調整有多重因素,但我有點疑問,這種不夠徹底的行動方式,很容易被強悍的市場吸收,轉譯為行銷策略,再次被拋入市場經濟競爭中去。據說許多食客也僅僅把他們當作餐廳來對待,在社群媒體上對菜色打分,沒有留意二樓的info shop。

另外在一篇文章中,某位蘇波榮的成員說:「香港社運好多是發出聲明、搞行動去推動改變,很少有經濟生產。」在他眼中,實際的經濟活動會成為骨幹支撐著社運的發展。這個問題其實在大陸也是一樣的,一個計畫的經濟運作的持久,和它的社會實踐主張之間的矛盾總是最突出的。前面提到的在地藝術團體活化廳最終的停止也有資金的因素。

我會認為今天的環境下,如果想做一個獨立的帶有社會性質的項目,根本不必要地指望它的自身經濟運作能力。計畫的創造者必須有在其他領域獲得經濟的能力,或者找到其他外部輸血的方式,持續反哺一個只燒錢不賺錢的事業未嘗不是一種持久,它對發起者的要求必然是高的,要對兩份工作負責。但與其讓一件原本好意的社會行動在各種裹挾下變味,不如徹底放開了按照原本的意圖幹擾世界。

除了現實窘境以外,更致命的可能是視野的狹窄。除了在香港,大陸的許多社會實踐也都是以在地性作為根基的,無論社區實驗、農村介入、興趣或互助網絡,都是期望在無可撼動的政治經濟面前,塑造另一片場域平衡現狀。黑窗裡的一篇文章中有人提到:有什麼事我們都會『接住』對方,或提供情感上的支援,或簡單煮餐飯,借宿一宵。我們希望這個網絡可以擴大,可以『接住』更多人。曾經的行動很多是在經濟、政治、生活方式上的塑造,還是期望社會發生變化的;到後來要在社會中創造瞬時的情境,主張個體的革命是發生在他自己的生活裡;再到現在,個人情感、人際關係裡的相互照應和關注,做什麼退居到了次要位置,而服務於彼此的感受、體驗則成了重點。這是一條無限回退的路徑,在藝術、靈性、教育、自我成長領域,秉持這種思維實踐是最多的。某種程度上是對現有製度不可瓦解性的無奈承認,只能退到越來越向內的自我保護,強調體驗、關係、感受,並浪漫化自我經驗。

我對這條行動路徑無論是理論還是方法,都持保留態度,僅僅是改造自我與周圍的伙伴是絕對不夠的,還是應該試圖把對象聚焦在更大的外部世界上,不訴求創造烏托邦,不企圖脫離現實困境,而是身處其中,與其對話。如果你在社會機器裡工作,那就針對它展開行動,無論是公共對話,還是實踐改造;如果你想創造新的項目,就做得更徹底、更果敢一些,同時不要畏懼觸碰社會機器的底線。

這裡是行動行動,我是烏鴉。有機會我們再聊有關飲食或社區的案例,如果這期節目對你有價值,請互動、傳播,幫助它走得更遠。我們下期見。

【另】我是個獨立創作者,除了本號外,我也是從事藝術創作,過去十年以影像、行為、表演、文本、社會實踐等方式創作。因題材原因,這類專案難以取得商業價值,也不想被演算法和系統籠罩,故在粉絲資助平台設立帳號,希望能獲得你的支持。希望也藉此證明,創作者可以獨立自由創作。詳情請點擊愛發電/Patreon同名搜尋支援。感謝。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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