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新左运动与公民社会》(MPlus青少年评论文学奖)
(本文参与2019年「青少年评论文学奖」获选,于2019/12/06由MPlus平台刊出。)
本书脉络
(一)新左运动的背景
本书所聚焦的「新左」,有别于关注劳工运动、社会主义为轴心的「老左」。新左继承老左对社会的关怀与改革热忱,并注入了反战、反威权、民主化、女性主义、环境保育等等思想,开展出充满属于这个时代的理想的新左运动。
大大影响1960年代日本新左运动的是在此之前的战后民主化运动,因当时冷战的影响扩展至亚洲,为了巩固在亚洲的地位,美国对日本提出修改美日安保条约的要求,因为修订势必加速日本军事化并强化对美国的从属地位,「安保斗争」因而发起。当时的运动主要围绕着「去殖民化」与「民族主义」发展,二战时的战争记忆串连起不同立场的组织与人们站在同一阵线,使「反战」成为共识;而民众也不愿继续垄罩在美国控制之下的阴影中,对于政治、经济、文化、主权等独立的诉求因而体现。
尽管参与人数可观,新安保条约最终还是修订通过了,但是参与其中的学生们认为运动不应该就此断裂,应该继续努力在日本社会中深化民主的思想,因而发起了「归乡运动」。简而言之,这项运动的目标就是要「把民主带回家乡」,带领乡下的保守居民理解进步价值与对其追求的必要。然而,政治冷感与家父长制所构筑的「地方之墙」使学生屡屡受挫,归乡的学生反而深刻感受到与家乡的隔阂,甚至是与长辈的对立。渐渐地,学生开始反思自身的「启蒙意图」,他们发现自己不应站在菁英知识份子的地位,自以为是地想「教育」地方居民,而是应该先学会聆听,学会设身处地,并且拾回和地方的连结,才有可能在互相学习的状态下达成真正的沟通。归乡运动持续的时间不长,虽然部分学生希望能使其成为常态性的活动,但讨论后学生们决议让归乡运动告一段落。
新左运动的性质
在安保斗争及后续活动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后,随之而来的经济快速发展也使以美日关系、民主化运动等论述消退。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寂以后,新一代的运动者们开始着眼于他们「虽然富裕却越来越被规训化的生活」,他们认为必须要发觉社会中的权力关系与支配者,必须打破被隐藏在消费主义之后的形式主义、顺应体制及无力感,调整现有生活并创造新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日常性的自我变革」。
「自我变革」又在运动中被分成两种不同的面相,作者举了「日大斗争」与「东大斗争」的差别为例说明。日大斗争主张的是「自我解放」,对体制的逆反并无惧于强权,坚持自己的信念去反抗威权;东大斗争主张的则是「自我反省」,他们将自身的菁英阶级与菁英意识放置在被改革对象的位置上,呼吁学生不应以旁观者的姿态侥幸地生活,而是得先批判自己进而重新探寻生活方式。
作者在本书中谈到「暴力(Gewalt)」的正当性,他指出:学生使用的暴力,是为了使在社会管理系统中隐而不显的「权力」显现出来,是为了反抗权威阶级对暴力的垄断,以及不愿继续顺应压迫。而学生在使用暴力与警察冲突时,为了不使自己与所批判的对象成为一丘之貉,必须一再地自我检视,确认自己的信念、动机与正当性,在这样的过程中参与者也能借此摆脱日常性与规训,重拾思考的能力与主体性,并且连结自我变革与政治改革的可能性。然而在后期,新左运动有了武装化的趋势,当「在武力上不一定居于绝对劣势」的情况出现,新左运动渐渐失去了来自大众的、本质上出于同情的支持。
新左运动的衰退
自我变革在逐渐发展后,反而使运动者陷入困境。如先前提到,「自我变革」可分为自我解放与自我反省两个面向,在新左运动得以成功动员大众的时期,自我解放与自我反省是达成平衡的;然而在失去大众支持之后,运动者也渐渐难以相信透过反抗改革社会体制的可能,因而自我解放的成分消失。仅剩自我反省的自我变革使得运动者沦为苦行僧,透过对自己与他人德性的严苛要求来达成自身参与改革的认知,因而提高了参与运动的门槛,也逼退不少参与者;更有什者,在「赤军事件」中发生了私刑杀害伙伴的悲剧。运动者于是逐渐缩回日常生活中,透过「没有上限的自我要求」来延续运动,却在这样的过程中更加痛苦。于是在最后,新左运动的衰退在于失去大众支持、警察策略围堵,以及运动者因自我变革而坠入的困境。
日本社会运动的断裂,还有一根本原因在于「社运部门的体制化失败」,也就是日本极度缺乏体制内倡议者,也没有稳定支持进步价值的政党。因为「日常性的自我变革」之内向性质,运动者对于积极入世、进入体制参与政治的意向十分低落,这导致了社会改革力量在政治场域上的无声,造成无力感的恶性循环。于是就在这些困境之下,形塑出现在我们看见的,改革力量式微的日本社会。
借鉴与回望
台湾与日本的社会运动
吴睿人老师撰写的本书推荐序中提及,他认为「三、四十年来台湾学运传统得以传承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先行世代的学运从未像日本新左翼运动那么激进,所以没有造成社会负面观感之故。」而为什么台湾过去的学运没有发展成那般,在日本学生戴着头盔手持暴力棍向警察挥舞、丢掷土制汽油弹时,台湾学生正在广场上静坐、宣讲与歌唱?我认为这与台日近代社会控制之发展的不同方向有关。
与日本的战争记忆做对比,在相同的年代,台湾则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白色恐怖时期。美国对日本的支配明显可以被感知到外来性,因此日本可以知道他们所欲针对的对象是谁;然而台湾在中华民国政府迁台之后,却因为汉人的祖国情怀,及政府刻意灌输的大中国史观,难以辨认出施加压迫的对象,甚至因而无法发觉压迫。再者,美国对日本的控制并没有到威权统治的程度,日本也保有形式上的主权;台湾却是笼罩在秘密警察、独裁统治的恐怖阴影之下,社运人士一个不漏全进了监狱,普罗大众更加不敢碰触禁忌。来自恐怖监视以及所谓民族价值的控制在数十年间得以逐渐内化,形塑出每个台湾人心中的微观权力,支配着我们整个社会的言论、行动。因而即便是在社会控制逐渐松绑的七八零年代,学运的性质仍然绝对拒绝越界行为,也是要在人够多的情况下许多人才愿意放心加入。
即便是在太阳花发生过后的现在,公权力对暴力的绝对垄断在社会大众眼中似乎也并未被撼动太多,对抗不正当权威的泼漆或占领行动依然是社会眼中的过激行为,身为运动者总是必须再三检讨,因顾虑着社会观感而自我监视。当然,借鉴本书叙述的日本新左运动历史,我们能明白:运动者若是只在乎自己的信念与自己认定的正当性,而不在乎大众观感,最后势必因为资源的缺乏与环境的排挤而失败。但我们也必须明白,社会运动从来都是以小博大,是与权力的斗争,抗争必然引起强权打压:航空公司员工的罢工行动,在资本家资源的投注下被媒体渲染、扭曲为自私自利;香港人民对抗警暴而不得不的武装,被中共政府扭曲为主动暴动。在这些情况下,毫无底线地迎合社会观感,将只会迎来运动的衰弱与运动者没有尽头的自我否定。因此,在此之中取得平衡是切不可忽略的。
台湾政治现状
书中「地方之墙」的概念在近期的台湾能明显看见,且这样的隔阂并不只是在地方──而是「地方与世代之墙」。不管是反同公投或是韩国瑜的崛起,我们都能深深感受到那股席卷而来的力量,来自在资讯时代中长期失声的、与我们所受教育截然不同的人们。也因此在去年,年轻人发起了小蜜蜂,在街头上与路人对谈;今年也有了新的组织「行动山栈花」进行街聊的活动。这些行动跟归乡运动的概念很像,但就我的观察,我所认识的参与者们都是十分擅长「自我反省」的人们,经过对自身菁英意识、进步价值优越感的检视与检讨过后,练习倾听与设想对方感受,再上街头、回到地方,去慢慢溶解那「地方与世代之墙」。我认为承接在归乡运动之后的台湾街聊行动,本身具有为参与者克服无力感的「自我解放」性质,且也密切需求「自我反省」的层面,这是「自我变革」非常好的一种体现与实践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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