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五天-一場滯後的核爆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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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漂泊,是點燃金紙時隨烏煙騰起的金灰。暴力一旦於表皮劃開口子,貪瞋痴便寄生於傷口處繁衍。然閩地,大膽又決絕的閩人,死亡都透著一股百鳥朝鳳的氣勢,活著所受的苦已然太盛大,我們只是乾嚎,彈塗魚一樣噬咬泥污,掙扎著生存。

七日書過半,一口氣以第三人稱寫下四篇家族紀事。這是我第一次在Matters以第一人稱寫作。第三人稱,是一種自保方式,也是一種理解模式。就像一直以來所堅持的,書寫為理解個體,而非為了評判。幾年前離開,獨自開始了一場艱難的刮骨療毒。

家,家鄉,國家,離開這一切,潛伏已久的疾病開始擴散,剖腹撕扯腸肚,為了嘔出前二十年的生命。揭開一切自欺般的自保,過得像只被活剝了丟到大街上的貓,拂面微風都是灼痛的。恐懼敲門聲與電話鈴,獨居時常因外賣員或快遞員未預先告知的敲門或電話逼得尖聲大叫;恐懼路人的嘆息,有時坐在街邊飯館,聽到對坐的輕嘆,我的手腳不受控制地發抖直至最後蜷縮在路邊,甚至做不到搭乘交通工具回到租住的公寓。還有幾次,魂魄似逃離軀體,再次回過神時,手上握著銳器,另一隻手臂已滿是傷痕。許多習以為常的能力也離我而去,先離開居所的能力,接著是與人交往的能力,最後是閱讀能力。大腦的斷裂,是因為心臟無法承載更多的感受。鬱結混亂,它隨著血液循環流到身體各處,於是胃痙攣、鼻炎、下顎紊亂、經痛,最後湧向大腦,核爆。

家、家鄉、國家,目之所及滿是不得已的罪人。某次自殺失敗、被警察強制送醫後,被護士問及中學時遭到性侵的經驗。加拿大的醫院很是貼心,見我英文和法文都說得磕磕絆絆,特地為我找了位華裔護士,我們有著一樣的黑色眼珠。這位加國長大的華裔護士,一臉震驚與天真地問我: 「你遭遇了這些,為什麼不告訴你的父母呢?為什麼不去報警呢?為什麼明明是被強姦,還要迎合強姦犯呢?

在這短短的問診裡,他們最後大概會得出一個疑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之類的診斷,或是一些我根本沒聽過、以往也沒機會聽到的奇特病名。但我又該如何向她們解釋呢?解釋所謂的「找強暴犯談戀愛」 ,根本不是什麼心理學上的病症作祟,是十六歲的我唯一的出路。只有理智不讓感受意識到自己被性侵,才能空出精力每天應付複雜的家庭狀況,應付同樣有精神問題的父母,應對提高一分幹掉千人的變態升學壓力,與恨不得你死的高中同學(雖然後來還是因為精神問題休學了)。而如果迎合強暴犯,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一個沒大腦的老男人哄高興,對常年被代際暴力及扭曲的倫理關係逼得如沙子般澆上水便能形變成任何形狀的我而言,這不是一件難事。該如何向他們說明,這令人費解的一切只是十六歲的我權衡利弊後做出的最優選擇?

另一次則是與網友見面時,他提起和「一般人接觸不到的二代們」打交道的經驗。他說:其實這些二代們很單純,不太會搞那些彎彎繞繞的。反而是小地方打拼出來的人常常「陰」別人。或許他說的某個部分是真的,二代們由於資源的漫溢根本無需為生存明爭暗鬥。我一瞬間覺得自己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話語似詛咒纏身,於是一耳光接著一耳光,我的臉像雨天踩過水坑時鞋底沾著的淤泥一樣塌下來。這一惡劣環境鍛鍊的求生本能也深深植根於我身上,即便再怎麼努力,表現出的誠懇也是被精心篩選過的,生本能在一個資源沒那麼匱乏的環境裡自然顯得突兀和狼狽了。啜著眼前的茶,深深譴責自己的無恥,無恥地在先前和他說了小縣城可皮到獵奇的見聞以發洩自己成長的怨恨,而這正迎合了他「小地方人劣根性」的想像。我沒有提及的是我的奶奶,即便是一個沒有親人的外國寡婦,被全村人看不起和欺負,她也選擇去無償照顧兒子坐牢的老人;沒有說的是小縣城出來的朋友在我被人侵害到吃乾抹淨的時候,即使沒有多少錢也在想辦法買疫情期間貴得要死的機票到加拿大陪我。他打過交道的二代們,在一無所有後也會有這樣的心嗎?被自身怨氣所驅,怨恨這個把所有人逼成不得已的罪人的環境,無意間說了那麼多謊,背叛我的來處、我的朋友。我是有義務保持誠實的人,因為「家」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不是任何人的景觀。

有時候很討厭自己的文字風格,但它是對生命現實與腦內意象最直接的抓取。離家以後,在墳墓上搭建生活,又因愧疚而不得不掘地三尺。幸運到能脫離原生環境給了我重新檢視一切的機會,於是知道有些事情與社會學家說的不一樣,與哲學家說的不一樣,與心理學家說的也不一樣。那些掙扎的埋沒的,若我不說,便真的無人知曉了。傾慕那些河流一樣慈悲良善的文字,但就像如果有得選沒人願意投生到這樣的家族一樣,寫字從某種程度上也是被強加到生命裡的。並非本身有多少非藝術不可、非創作不可的熱情,是因緣的暗湧決定我將承受為文字勞役之累,是那些魅魔夢魘日夜敲打,使我不得不寫。為了保持一定的誠實,別無選擇。

一個家族出了個書寫的人,是大不幸。本想透過書寫完成隱密而快意的復仇,卻無法不直視做下罪孽的人也是蒙難者,因此不忍下筆致使文章夭折是常有的事。這是離家的意義,創傷與愛的碎片洗牌後組成新的面孔,又如沙鑄的鬼城一般輕易坍塌四散飛。書寫是為了理解而非評判,為了通曉自己的無知而非炫耀偏見與幻覺。

開始認真寫作後,發現不論願意與否,家鄉便是會以某種現實的符號遊蕩。它是不容分說的子宮壁,從四面八方包裹擠壓著我。我的意象,是燃燒的,紅色的,生死未卜的,腐爛的。缺乏灰度卻雜草叢生的生活是處於度外的野戲,筆下似乎只有煉獄般詔問的酷日與傾覆一切、瞬間摧毀百年榕樹層疊根系的颱風。閩人喜生養,兒孫多如剖開木瓜刮下裡頭密匝匝的籽,死亡因此如唇瓣微啟,送出蝦殼魚骨般稀鬆。我們的漂泊,是點燃金紙時隨烏煙騰起的金灰。暴力一旦於表皮劃開口子,貪瞋痴便寄生於傷口處繁衍。然閩地,大膽又決絕的閩人,死亡都透著一股百鳥朝鳳的氣勢,活著所受的苦已然太盛大,我們只是乾嚎,彈塗魚一樣噬咬泥污,掙扎著生存。

昨天看完黎紫書早期的短篇集,有些用異於她早期充滿評判的書寫,畢竟她的長篇是多麼忍辱無奈而包容的作品。所以,無論我再怎麼從理智上理解出生地的人們,恨意與憤怒還是會一遍遍流經身體,沖刷文字。和活著一樣,要忍,要等,直至恥辱掙脫成化生池裡一尾紅魚,或許文字也就真的能夠理解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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