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学为认同发声II》多重弱势中,摸索赖以为生的奇迹ft. 杨佳娴、李琴峰、Apyang Imiq(程廷)
主持人:杨佳娴;与谈人:李琴峰、Apyang Imiq(程廷)
文字整理:李怡坤、陈柏均
➤家,对同志而言,是要被逃离的,还是容身之地?
杨佳娴:接下来,我们进到跟两位的作品都有关的议题,也就是「性别」,因为两位的作品都写到了同志的处境。比如在异性恋主流社会当中的伪装;或者受到歧视跟暴力(包含精神跟身体上);又或者必须和既定的宗教、文化偏见来抗争等等。
过去文坛前辈的创作中,比如大家熟悉的《孽子》、《逆女》,都是以被家庭驱逐或者逃离家庭,作为小说的重要核心。但是被家庭驱逐或逃避家庭,并不代表不想要家,往往这些男同志、女同志逃离家庭或被家庭驱逐之后,会希望在自己的世界里再创造一个家。
在同志的生命经验中,家庭往往是第一个必须要抗争的对象。在你们自己的作品中,你们怎样回应这个同志文学的重要主题?譬如《独舞》里的主角赵迎梅(赵纪惠),或是对于返回部落的男同志来说,到底家的意义是什么?家的定义有没有改写的可能?
过去台湾也谈过多元成家入法律的可能性,虽然常被污蔑为色情想像;但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台湾人非常喜欢是枝裕和的电影,他的电影常常在谈多元成家,谈不一样的家的想像。请问两位从自己的作品出发,或是在阅读或平常的思考中,对于这个议题有什么看法?
李琴峰:的确,过去的同志文学,特别是《孽子》、《逆女》,关于受到家庭的驱逐或从家庭逃离,都是关键的意象或要素。就现实的同志族群而言,「家」往往也是很难跨过去的槛。刚好最近因为翻译李屏瑶的《向光植物》,看了作者相关的Youtube,里面也说到跟朋友出柜相对容易,但跟家人或父母出柜,真的是最终大魔王的感觉。不见得每个人都是这样子,当然可能也有非常支持的家人,毕竟每个人生命经历不一样。
关于《独舞》,其实赵迎梅/赵纪惠也在逃离,但是她逃离的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比「家」更巨大的东西,比方说,社会的暴力。你根本看不到「社会」,但它就是存在,而且这份存在就会带给你暴力、压迫。
赵纪惠在逃离的是巨大的、阴影的压迫。同时她又有自己的创伤、自己的记忆、自己的过往,她逃离的其实是这样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办法逃离?逃离是否可能?正是我这本小说想要探究的问题。我们真的能够抛下一切,然后就逃到别的地方去吗?
当然这没有答案,因为每个人的状况不一样。其实我不大想用「家」这个词,因为它有满多的既定想像。中文可能还不是那么明显,日文的话,「家」(いえ)这个词更强大、更紧密地跟父权体制、家族观念绑在一起。家制度(いえせいど)是从明治维新之后,根深蒂固存在于日本社会,如果使用「家」这个词,在女性主义的脉络,或是性别平权的脉络里面,其实都是必须被打倒的对象,尤其以日文来说。
所以我比较倾向用另一个词:いばしょ,把它翻成中文的话,可能是「容身之地」、「安身立命之所」。它不见得是家,可能是一个团体、群体、社群、伙伴,总之就是让你能够安心生活下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我觉得对于同志族群,或其他社会弱势族群,都是非常重要的基石,是支持我们活下去的要素。
➤太鲁阁族语里,夫妻叫做Embbais,指「伴侣」、「一对」
杨佳娴:谢谢琴峰。 《独舞》里面,与其说是家庭的压迫,不如说是社会暴力的压迫。但广义来看,家庭可能会承继、或者代理社会的暴力形式。这在同志小说非常常见,而且不单是中文作品,比如在《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这本英国小说里面,也可以看到家庭跟宗教对于同志的管束跟压迫。
刚刚琴峰有个东西讲得很好,你说的容身之地,我觉得它确实是另一个归宿,如果我们用《孽子》来看的话,就是新公园。我们不一定要说对那里的男同志来说那是一个家,但那确实是他们的容身之地,即使彼此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接下来我们请Apyang谈一谈。
Apyang:太鲁阁族的文化里,家叫Sapah。我们一般想像的、理解的家的文化逻辑,就是男生跟女生组成一个家庭。传统的屋子里都会有烧东西的三颗石头,我们叫做Rqda,「三石兆」,它分别代表爸爸、妈妈跟小孩。所以我们对家庭的传统观念,就是夫妻然后有小孩。
我这个创作集里面,有很多东西的概念其实是「做」:我从都市回来怎样去做原住民?我怎样做部落的生活?怎样学习部落的文化?或者我怎么透过实践,来去打造部落里有个相对性别友善的环境?
我在收录文章的时候,心里面的确有卡了大概几秒,想说,比较直接、明确谈论性别的文章要不要收录进来?过去这些可能写在网路上,或者是文学奖得奖的作品,不见得会被大家看到,但收录成书,大家就比较容易看到,我想说,要放吗?
最后还是觉得要放,因为对我来讲,我必须要做些什么事情,把它视为自然。就好像大家在聊天,所谓的日常对话状态,有些对话是我们可以公开讨论的,有些对话必须在私下才会去讲(不管是关于性,或者是性别)。但不管是公开讲还是私下讲,对话的状态都是自然的,都是真实的。为什么这些私下的对话,我们不能把它收入?不能把它用某种方式,让其他人知道?明明这就是我们生活当中的一部分。我的想法是这样。
再来,我觉得很有趣:中文讲「夫妻」,有夫、有妻,是男生跟女生,可是太鲁阁族语里面,我们讲「夫妻」,叫做Embbais,其实是指伴侣,是一对的意思。譬如说拖鞋有两个,假设你左边的拖鞋不见,就会问另外一只拖鞋在哪里。
我觉得那个族语的解释,满能够套用到现在我们对家庭的想像。在《我长在打开的树洞》里,有很多事情都是想要回归太鲁阁族的文化,怎样面对当代的不一样的事情?或者我们有多元社会存在的时候,怎样重新回到自己的文化,去找到诠释的方法?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还要用传统规范去限制年轻人回部落的发展吗?
Apyang:比方说,我们讲Bhring,是指猎人上山时,他的日常作为会影响他可以拿到猎物的灵力。对有些人来讲,可能你是同性恋,不符合传统的文化规范,叫做Gaya,也许你上山或别人跟你组团上山的时候,就会影响到你拿到猎物的运气。可是我在书里〈你那填满Bhring的枪射向我〉讲说,虽然我是同性恋,我跟着你一起上山学习打猎的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得到很多的猎物啊,到底哪里有问题?
所以回应到满大的题目:我们怎么去看返乡,以及对家庭的想像?再回应到现代社会有越来越多人可以面对不同的性向、多元性别的时候,我们还要用传统的、旧有的规范去限制这些年轻人回到部落的发展吗?我的想法,都会是尽量的接纳。有很多的文化里面,其实有很多可以让我们去接纳彼此的方法。
杨佳娴:过去我们在文学或纪录片常看到,在原住民的生活里,「部落」本身就是一个家,意思是说,不像一般个别家庭之间的界线很清楚、私有财产的制度很清楚,整个「部落」是大家互相分享,「部落」就是一个家。这样的情况,在你的部落里也还是如此吗?
Apyang:也还是会这样。我们在部落里,大家会问说你是谁的小孩。如果你找人家一起去做什么事情,大家会先评断你的爸妈,然后再评断你,还是个普遍的价值观。
➤创作领域跟现实社会领域之间的脱节,是日本棘手的问题
杨佳娴:我觉得有趣的是,在网路会看到,比如原住民同志的自我叙述,他想要讲自己的性向认同,同时又有很强烈的族群认同,那么当他回到部落生活的时候,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
我们在《我长在打开树洞》也看到了一些相关的叙述。比如说,爸爸妈妈或长辈们可能会希望你回到家里住,但是可能不能接受你的丈夫,因为圣经里面没有允许这样的事情。但是,也许圣经也没有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我觉得,家庭、族群、再加上宗教,很多时候已经交织在一起。
再回到琴峰,在台湾做性别运动的时候,大家常常有种困惑,觉得在日本文学跟跟日本电影里,可以看到很多的多元性取向的表达,可是看日本的社会新闻,又觉得日本在性别方面非常非常保守。为什么中间有这样的缝隙或差异?
李琴峰:你印象中的日本流行文化、电影、电视剧,能否举一些例子?
杨佳娴:比如很受欢迎的《昨日的美食》。
李琴峰:我觉得有很多层面可以讨论。首先,创作是虚构的,不管是漫画也好,动画也好,电视剧、小说也好,虚构作品跟现实社会会有脱节。第二,假如我们真的比较深入的分析,这些讨论多元性别或同志弱势族群的作品,它们真的有写好吗?有做好吗?比方《昨日的美食》当然是部非常棒的电视剧,但是男同志的伴侣做得出这样的作品,那女同志伴侣呢?有没有这样的作品?好像就想不太到。在创作领域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平等,更不用说某些作品看起来是以多元性别为题材,但更像在消费,或是把性别多元族群客体化。
我觉得比较重要的是第一个面向,创作的领域跟现实社会之间的脱节。为什么会这样?这当然跟政治现实有关。日本社会不像台湾社会,民主化之后大概8年就会政党轮替一次,日本基本上不政党轮替,当然有轮替过,但都是非常少数的例外。
长期以来都是这个保守派执政,他们会想要守护的,最主要就是天皇制度,这是最重要的,再来就是从明治维新以后建立的家庭秩序。比方同性婚姻,或者更多元的性别想像、家庭想像,这些东西都是不行的,对他们来讲,是触动他们心里面的禁忌。
一直到近年,还有很多执政党的议员或保守派的议员,不断有歧视言论,然后不断被批评,但还是不断发生。虽然在创作领域,大家不断想尝试新的、更多元的创作,但是跟社会现实之间脱节的现象,在日本是比较严重的。这当然是很大,也很困难的课题。
➤出柜之后跟你疏远?
杨佳娴:先来问一下Apyang,刚刚你提到「做」原住民,另外还有「做」男同志。我所谓的「做」,指的是实践。对你来说,做原住民或做男同志,哪一个要克服的困难会更大呢?
当人们说男同志或者原住民这些语汇,难免会有标签化的嫌疑,但是透过指称,也可能变得更清楚,比如自己可以陈述自己,别人也可以去陈述你,会起一定的作用。
对你来说,做原住民和做男同志是很冲突的事吗?我们在你的书里其实有读到这种冲突,你觉得这种冲突有办法化解吗?你也提到,你满致力于在部落推动性别友善的环境。你自己觉得,有哪些事情是可以做的?
Apyang:做原住民,或是做原住民男同志,好像有点难去比较它的困难,但我觉得这是满好的问题。创作《我长在打开树洞》时,刚好是我在务农期间,那时候的外型其实跟现在差很多,体重比较重,那时最重有76公斤,现在才56。我妈看到我都很开心,她说现在看起来很MAN、看起来很好。
记得书刚出来的时候,有些读者回馈给我,问说这个创作会不会加深某些人对返乡青年的印象。比如说,做返乡青年或是做部落里的男生,应该要可以上山打猎,然后比较强壮、可以处理很多劳动的事情。我后来想一想,我没有那个意思。别人觉得比较阳刚的气质,或是比较阴柔的气质,对我来讲都是流动的,主要还是在于你喜欢做什么样的样子。
当然,其他读者也有回馈给我,我们做某种性别气质的时候,比较符合这个文化脉络里大家对角色的期待。但我其实并没有想要去加深这样的标签化。不管你今天是什么样的性别气质,主要的决定权都还是在于你自己想要做什么样子。
我知道一些部落同志的处境,他们的性别气质,或因为性取向的关系,不太愿意走出部落跟其他人互动,或者因为他的性向,导致家庭的状态不太好。我自己的状况,是因为我爸妈可以接受,就什么都不怕,像琴峰刚刚讲的,好像已经打败大魔王。
延伸阅读》 2021Openbook好书奖.年度中文创作》我长在打开的树洞(评审推荐语与得奖感言)
杨佳娴:爸妈是花了一段时间接受吗?
Apyang:前阵子我妈还在跟我讲,她觉得很奇怪,但我是她的小孩,她也没办法,就只能接受。
刚开始出柜的时候,很多部落的一些长辈,本来很好,但可以感受到生活相处上会有些不一样。不会明讲,但前面可能跟你很好,出柜之后就跟你疏远。我一开始会很在意,觉得我回来是做跟公众事务相关的事务,应该要有个比较光明的形象,但我已经返乡这么多年,我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而是要尝试让其他人也可以理解,我们都可以这样去生活。这样的生活都应该要被接纳的。
➤对所谓正常的想像,好像盖过了亲子之间的爱
杨佳娴:爸妈接受真的是一件超重要的事。我在台湾的同志书写里,如果读到有比较平和跟快乐的状态,通常是因为爸妈接受。在上个世纪,同志文学似乎跟疯狂、死亡、一些悲惨的遭遇紧密连在一起。这种感觉可能是从社会新闻看到,或者像邱妙津的人与书给我们的影响。今天虽然距离完全达到平权还有很大的差距,但社会确实有一点改变。比如说,陈雪跟早餐人可以指导所有的人怎么谈恋爱、跟伴侣生活该怎么过。今天是同志在指导大家,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谢凯特的第一本书《我的蚁人父亲》,也写了他怎么跟父母出柜。这本书很有趣,他在写自己是同志、家庭经验的散文集后面,放了好多自己跟爸妈、兄弟的全家福。这样的事情也许在上个世纪是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确实有一些松动,有一些改变。
我觉得爸妈接受是很令人振奋的事情,为什么呢?不管我今天是同性恋或是什么,我还是你的小孩啊。难道是我是异性恋,我才是你的小孩吗?可是,我们看到很多无法被家庭接受的小孩,父母对于性向、对所谓正常的想像,甚至对于社会主流压力的恐惧,盖过了亲子之间的爱。
➤我想要写的,其实是多重弱势的处境
杨佳娴:再来问问琴峰。 《独舞》这部作品,特别是在前面,令人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气氛。因为主角,本来叫赵迎梅,后来到日本改名叫赵纪惠,她遭受好几种不同层面的暴力:比如身为女同志可能会遭遇的,社会的、系统性的暴力;第二个层面是主角因为是女性的关系,遭到男性的强暴;第三个层面是被男性强暴后,其他人的异样眼光,大家觉得你应该要赶快好起来啊,干嘛要摆出受难的样子;第四个层面是女同性恋伴侣,对于她的过去的不谅解。
当我们读到坦白自我的情节,不少人可能跟我一样,本来以为会上演原谅的、接受的、抚慰的情节,本来以为爱女人的女人,会接受这个女人受过的伤害。但是我们却发现,她的伴侣其实完全不接受这件事,甚至把它视为污点,并且明确地说出来。换句话说,并不是同为同性,或者同为同性恋,就比较可以理解性或性别上的弱势或伤害。
在第一部小说,就以女性遭受的多层面的暴力为主题,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简单来说,我觉得赵纪惠这个角色也太悲惨了,遭受到这么多层次的暴力。
李琴峰:首先,关于是否同样身为女性,或者同样身为同性恋,就比较能够理解彼此处境的这个问题。我觉得的确是会比较能够理解,但并不是绝对的。
赵纪惠或者赵迎梅,她首先代表的,或者说她被迫站的位置,其实才是这个社会的现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许许多多的属性——我们天生就会有一些属性嘛,比方你的国籍、语言、性别、性倾向、性别认同、族裔、血缘等等,这些东西都会规定我们一辈子,几乎是一辈子,并且会带给我们很多的限制。在这些标签里面,有些是比较弱势的属性,有些是偏向社会多数的属性。我想要写的,其实是多重弱势的处境。
赵迎梅首先是女性,身为女性当然就是弱势,同时又是女同志,然后又是性暴力的幸存者,再来就是她到日本,是外国人,当然也是弱势的处境。在这样的多重弱势处境中,她如何去摸索自己的生存之道?如何去摸索自己赖以维生、赖以生存的奇迹?这才是我《独舞》里面,最想要去写的东西。
➤每个人背负的十字架都是不一样的
讲得学术一点,就是女性主义的交织性。第三波女性主义,很重要的主题就是交织性。有时候我在读其他作品,可能会写同志的处境,但就只是讨论这个东西,不会看到比较交织性的东西,比较不会看到多重弱势。
推荐大家读我的第三部小说,《北极星洒落之夜》,写的是新宿二丁目,许许多多在这边来来去去的人生,以及二丁目一带的历史。其实读了以后,会看到每个人承受的东西、背负的十字架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就是承受多重的弱势。
新宿二丁目是亚洲最大的同志区,在这个场域里面,同样也有中心跟边陲。中心,当然就是男同志、顺性别男同志;女同性恋、跨性别是边陲。所以在80、90年代的时候,女同志在二丁目还会被嘲笑,說妳怎么来这边?当然过去也有一些男同志族群跟女同志族群之间的纷扰,这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但是在我的观察里,创作领域比较少去碰触这个东西,但这些也必须要被写到。虽然身为弱势,应该是比较能够理解弱势的,但任何理解都会有限制,这个限制也必须要被着墨。这是我创作《独舞》的一个中心思想跟动机。
杨佳娴:谢谢。很高兴琴峰提到《北极星洒落之夜》,我非常非常喜欢这部小说。
这部小说讨论到你刚刚所说的中心跟边陲的差异,里面也有一个逐渐发展跟奋斗的过程,并且环绕着某个女同志酒吧而展开的、大家所承受的故事跟现实。
你提到的理解的限制,也是很重要的事。虽然我们都希望能尽量理解,但确实也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仍然有一条边界。但我们仍然很依赖彼此的谅解之心。 ●(原文于2022-07-10于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
➤以文学为认同发声,完整侧记
从语言、性别到族群|在多重弱势中,摸索出赖以为生的奇迹|创造更理想的社会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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