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吃草的地方
本文为2022【第43届时报文学奖报导文学组二奖】作品
熊和大师兄是中国四川大学博士班的学生。每年夏天,黑颈鹤迁徙至四川北部的若尔盖高原繁殖时,他们也跟着从成都搭乘八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到高原工作站住上几个月的时间,为了记录黑颈鹤的繁殖状况与栖地变化。
湿地vs.沙地:若尔盖草原的流变
从若尔盖县城出发,长长直直的213公路将草原切穿。公路两旁有许多骑着马的游人,队伍最后通常都会有一位将头巾紧紧包住头部,骑在马上的藏族男子压队。若是仔细看,附近会有许多经幡飘扬,路旁随时会看到「尼玛藏庄」、「卡哇奥巴藏家乐」或是「安多牧家乐」等字样的旗子或招牌,会有几个栅栏围起来的营地,里头有几顶白色藏式帐棚,以及成群的牦牛和绵羊。
公交车师傅放我们在公路右方的若尔盖湿地自然保护区工作站下车。热尔坝工作站,是个位于海拔3470公尺的高原工作站,八月可以说是若尔盖草原最舒适的季节,大白天还得穿着薄外套,夜晚则需要裹着保暖睡袋才能入睡。
熊站在建筑物旁的阶梯入口处等我们,跟我们挥手。高原空气稀薄,紫外线强烈。熊一看就是老江湖了,他往头顶套上黑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再从面罩空隙,插入眼镜。脖子上围着咖啡迷彩围巾,身着灰长袖及黑长裤,可说是没露出半吋肌肤,将自己包得死死的。听熊说在高原上待久了,居然开始掉发了,于是带上这个土匪面罩,抵挡紫外线造成的掉发危机。
只见他肩上扛着一个单筒望远镜,「难得上一趟高原,到工作站后边转转。」他比出了个大姆指朝向后方,说是要带我们找找藏区独特的野生动物们。
高原并非一望无际。它是由一个个草原山丘组成的,因此我们必须爬上一个又一个山丘,架上单筒望远镜,静静守候行经谷地的动物们。运气好时,就会看到赤狐悠然漫步;藏羚羊竖起耳朵,顶着长长坚挺的V型角,面向我们这头张望,接着转头快速穿越谷地;有时透过望远镜的放大视角,会看到黑影般的草原狼,四五只集结在对面山头与我们四目相望,那时的空气会瞬间凝结几秒钟。当我们躺在谷地草坡上时,还能见到胡兀鹫从我们头顶飞越。就连熊上来这么多次,也是第二次看到这种猛禽。只是藏区常见的藏狐,我们总是没有缘分。
草原不是平的。遍布地面的青草,有长满刺的,有满布纤毛的,有的则是平顺光滑。高原上的花争奇斗艳,各种颜色都有。在这些花与青草蔓生交杂的地面,却是一颗又一颗凹凸不平的颗粒土壤,与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裸露塌陷的洞。那是青藏高原特有种,高原鼠兔挖掘的洞。只要人影晃过,原本前脚直立,鼻头拼命嗅闻的鼠兔,就会后脚一蹬,消失在洞口处,让我们扑了个空。偶尔从远方还能看见较大的洞,旁边一处堆高的土坡,那是旱獭的巢穴,也就是俗称的土拨鼠,会三两只探出头,拉长身子警戒四方。然而,这些圆滚滚,毛茸茸,眼睛黑得发亮的高原物种一旦数量太多,便成为沼泽消失的警世物种,为草原沙化的现象带来警讯。
若尔盖高原并非一成不变,它位于青藏高原的东北边缘处,由泥炭沼泽、季节性草甸与草原组成,并且随着每年春夏雨季时节的水源挹注而变化。因此,有些泥炭沼泽区终年积水,部分地区则是呈现季节系的干湿变动,时而呈现湿草甸样貌,时而成为陆生植物群落丛生的草地。
也因此,若尔盖草原不但是中国最大的高原泥炭湿地,也是涵养黄河水源的补给处,有高原之肾的美称。
近几十年的研究与观察显示,若尔盖草原正在退化,不仅在沼泽和草原之间来回变化,更是有逐年沙化的趋势。有些研究认为,沙化是自然现象,青藏高原随着地形抬升,原本盛行的西南季风受到抬升地形的阻挡,雨量日渐稀少,导致原始地貌的沼泽面积缩小,因而转变成气候干冷的高寒草原。而抬升的高原台地,使得冰川剧烈运动,留下各种大小不一的河道,旧河道沉积之下的流沙,自然地就容易形成沙化地。
从若尔盖县城乘坐公交车来工作站的路上,偶尔会看到草原山丘上一片片土黄色或黄褐色等不连续的断面,与草原的绿色呈现鲜明对比,听说那便是旧河道沉积的沙经过风力吹拂而搬动上去的结果。
不过,目前政府和许多研究单位更倾向第二个说法,也是高原鼠兔、旱獭及高原鼢鼠等物种开始泛滥的原因。 1960年代,随着人口大量移入,草场渐渐不敷使用,于是人们开始挖掘沟渠,将沼泽的水排除,借此扩大草原面积,增加放牧面积及牲畜数量。为了顾及经济发展,填补高原燃料的资源匮乏,人们也开始开采泥炭,作为生活燃料及能源开发之用。
若尔盖草原的泥炭层本就是水源的蓄水层,少了泥炭,沼泽湿地没有水后,原本生长在沼泽湿地里的毛果苔草和木里苔草等水生植物,便逐渐被藏蒿草等草甸型植物取代,喜欢食用这类植物的鼠兔、旱獭及鼢鼠也就逐渐出现在渐趋干旱的地区,并且在这些物种泛滥的情况下,更容易造成土壤结构及原生植被改变,因而朝向草场沙化的情况迈进。
曾经,属于啮齿目的老鼠造成的鼠害,被认为是草地沙化的元凶;即使是兔形目,属于兔子的高原鼠兔,也因为习性的关联,被官方列为铲除对象,草原上遍布毒饵。
「最近的研究才开始说不是鼠兔的错,鼠兔是代人受过。」换句话说,鼠兔及其他鼠类的出现,其实是人为开发造成草原迅速退化的具体结果,不是起因。熊一边说,一边收起单筒望远镜,我们往工作站移动。
傍晚高原上的阳光,将我们一行的影子斜打在通往工作站的斜坡道上。伫立在道路两旁警戒的鼠兔,随着人影逼近,纷纷跃进洞口。
神话之鸟vs.高原旗舰物种:黑颈鹤的保育
翌日清晨,我们换上雨鞋,熊则穿上青蛙装,背起调查器具,坐上前往花湖自然保护区的公交车,开始高原上的调查日常。花湖自然保护区是若尔盖湿地的核心保育区域,也是稀有鸟类──黑颈鹤的繁殖地。
经过栈道,穿越游人,走入藏绵羊群、马群、牦牛群,向放牧的藏民们微笑点头,直到所有的人和牲畜随着远方的热气成为草原上跃动的黑点,眼前超过四千米的山脉依然没有半点更贴近我们的迹象。
这段路途并不轻松,整片草场有许多肉眼可见,凹凸不平的草甸,高低落差极大,如同被缩小的山丘模型,每走一步就是一个顶峰,再跨出一步便来到低谷。这样的地貌来自于千百年来,牧民跟着动物逐水草而居,反覆踩踏后,最终留下这凹凸不平的草甸。当雨季来临,水溢流进入草甸的低处后,就成为沼泽。经过一处为了控制湿地水位而筑起的人工小水坝后,我们也终于抵达草甸和沼泽的交界地带,亦是整个保护区最原始的核心区域。
熊看着手中的GPS,一边表示:「最近的巢很近的,只不过五百公尺。」根据熊手指的方向,我满心期待踏入沼泽。沼泽黑色的水宛若黑色的吸盘,雨鞋瞬间被吸附,连鞋带人往下沉,四面八方的水此刻都快速地汇流进雨鞋中。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尾在旱地上干渴的鱼,不同的是我在泥炭里垂死挣扎。所幸剩下的一只脚很快地便感觉到浑沌的水中有一处高突坚硬的草甸,我用力踏上那片在水中纠结的草块,终于成功摆脱那片泥沼。不久后我便明白,要在这片沼泽中快速移动,就得摸索出每一步可以立足的草甸前行。
燕鸥在高空快速飞舞,白冠水鸡在沼泽中的河道上优游,赤足鹬站在草甸上发出警戒的鸣声。彼时,远处传来熊的呐喊,猛地一抬头,只看到他隐没在极远的草丛中,露出一颗头。
随着水越来越深,雨鞋浸水后,每个步伐都成为沉重的负担。五百米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看了手表,我们已经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此时草泽中央出现了比之前踩踏的草甸面积更大且平坦的裸露高地,正当我高兴地想上去坐下小憩时,却被熊制止了。仔细一瞧,上面满布鸟类绒羽与排泄物,这才发现眼前所见便是此成的目的地──黑颈鹤的巢。
黑颈鹤是全球十五种鹤类中最晚被记录的种类,栖息于海拔三千公尺以上,是唯一在高原生长繁殖的鹤类。关于它们的生活习性一直带有神秘传说的色彩,研究严格来说不算多。藏族人说它们是格萨尔王的牧马人,一声鸣唱便能召唤数百公里外的战马。数量仅剩一万余只的黑颈鹤,被国际自然保育联盟定(IUCN)定义为易危(VU)物种,中国大陆则将黑颈鹤列为国家一级保育类动物。除了少数在印度北部及不丹生长的族群外,大部分分布在中国大陆境内,夏季在青藏高原繁殖,冬季在云贵高原度冬。
草原的沙化现象自然也与黑颈鹤的存亡脱离不了关系。国际鹤类基金会的研究员认为若尔盖草原的过度放牧,会造成沼泽退化,鼠害加剧,并使得沙化面积扩大,这是黑颈鹤在繁殖地所面临的其中一项威胁。其他的问题还包含湿地开发、旅游观光带来的干扰,以及防止鼠害而施放的毒饵农药,进入到食物链后,间接影响黑颈鹤可能的食物中毒等多项因素;盗猎问题也是时有所闻。若尔盖湿地自然保护区的成立是为了保护高原脆弱的生态系统,希望能尽量减缓沙化的情形,同时也是为了保护黑颈鹤及其他鸟类繁殖栖地的完整性。
这种颈部和尾羽黑色,其余体色灰白,头顶几撮亮红色的羽毛点缀,一旦现身于草原上便极为亮眼的大型鸟类,自然而然地成为带动当地保育的旗舰物种,若尔盖县甚至被官方定为中国黑颈鹤之乡。投入黑颈鹤研究的单位越来越多,除了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及兰州大学等研究单位外,熊所隶属的四川大学也是其中之一。他的博士论文主要是研究黑颈鹤的繁殖生态,在找到所有的黑颈鹤巢位之后,便会测量蛋的长宽及重量,接着量测巢位附近的水位及泥炭的深度、草的高度以及巢位本身的长宽高,借此了解巢位选择、安全性等黑颈鹤的繁殖策略。
我们抵达的时候,熊已经几乎测量完成了。
「可惜,你们上来晚,现在雏鸟都离巢喽。」测量完巢的直径后,熊拿起望远镜往沼泽的远处观看。一对黑白相兼的黑颈鹤,正在热气氤氲处低头觅食,头顶的红色不时在沼泽挺立的水生植物间若隐若现。熊说幼鸟可能躲在草丛深处,大概是找不着了。
游牧vs.定居:政府与牧民的治沙策略
这日晚间七点,因为纬度较高的缘故,太阳依旧挂在绵延草原与天际线的交界处。我独自一人坐在工作站下方不远处的凉亭边眺望草原。夕阳柔和的光线将草场染上一片橘红,散布整片草场的黑色牦牛与白色绵羊,使得草原宛如星罗棋布的棋桌。
附近一名藏族小孩突然一个猛冲,快步向我奔来。他名叫索朗札西。札西在藏语中是吉祥的意思,他说他的名字是喇嘛帮他取的,在藏区十分常见。札西把玩着工作站的单筒望远镜,对着草原上很远很远的帐篷说:「这是我老师家。」接着,又兴奋地转动望远镜,对着另一处更远的方向,就算用望远镜也看不清楚的小点说:「你瞧,这是我家!」他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对着望远镜,不时转头要我跟着他看。 「你看,这是我姊姊。」
四川大学另一位研究员,大师兄,正追着札西而来,看我似乎拿札西不是办法,前来帮我解围。札西的爷爷是工作站的管理员,因此札西也就经常出入工作站。大师兄在高原上待久了,跟札西一家自然也就不打不相识,没事了就陪札西玩耍,看顾札西。
1980年代期间,部分学者认为集体化政策解体后,留下牲畜严重过载的问题。这类草原过载的争论,承担责任的矛头最终指向了在草原上生活的牧民们。人们认为游牧是种落后且生产力极低的生活方式,因为无限制扩大的牲畜数量,最终才导致环境的荒漠化。
为了力挽狂澜,改善逐年沙化的草原环境,政府启动土地私有化政策,推动畜草双承包制度,也就是赋予草场产权,划定边界,将大片的草原根据牧草质量、每户所拥有的家畜数量分级,以一定比例分包到户,期待透过定居定牧的经济型态,消弭草场过度利用的问题。
至此,各乡镇开始出现一框一框无法连片的草场,与一群一群被围栏隔离的牲口;草原上可快速拆解搬迁的帐篷,变成一幢一幢的房子。但是,留住了人和牲畜,却留不住干旱土地上的雨水及青草。牧民无法跟着水草流动,就像失去与土地对话的能力。牲畜越是饥渴地踩踏草地,草原越是无法给予新生的回应,于是衰败枯黄,最终退化成沙。
人们开始发现沙化的问题并没有因为私有化制度而获得缓解,牦牛及其他牲畜过量的问题依然存在。 1990年代末期开始,除了成立若尔盖国家自然保护区,禁止一切湿地排水工程,执行填沟还湿的政策外,也将辖曼和麦溪乡订为「防沙治沙工程示范点」,投入大量资金治沙,并开始一系列的禁牧政策。
治沙工程将草原依照沙害严重程度进行分级。沙化严重的区域,先将土地固沙,种植高原红柳并施肥,接着种植多样牧草,并将该区域以围栏围起禁牧,避免人及牲畜进入践踏。退化的草场则是补植牧草、施肥并限制放牧,以防止草原持续退化。同时,政府也根据禁牧区域的牧民给予一些生态补偿,或是安排牧民其他工作做为经济平衡。札西的爷爷或是工作站其他护管员几乎都是当地牧民,也就是这个原因。工作站里的护管员会定期去巡逻,观察这附近的生态状况,劝戒游客不要进入保护区内,同时,取缔非法盗猎黑颈鹤及其他鸟类的蛋。
为了更好的维护若尔盖湿地及草原生态系统,长年在若尔盖湿地繁殖的黑颈鹤成为一项重要的衡量指标。然而,黑颈鹤研究稀少,就连黑颈鹤的繁殖基础调查资料都还在建立当中,更不用说黑颈鹤与这些牦牛,甚至是人为活动之间的关系了。
大师兄的博士论文便是研究黑颈鹤与放牧系统之间的关系,除了帮忙调查沼泽区域的黑颈鹤繁殖状况外,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捡拾牦牛粪便,分析里面有哪些种类的昆虫,进而了解这些以往被认为只吃草茎、水生昆虫,偶尔吃高原鳅和林蛙的黑颈鹤,究竟在牦牛粪堆里翻找些什么。
「这里的牧民会一起放牧,不会分地,冬天在马路(国道213公路)右边的草场放牧(工作站后方);夏天在公路左侧。」工作站所在的热尔乡刚好位于辖曼乡和麦溪乡旁,不算沙化严重区域,因此,热尔乡继续维持公有放牧的游牧传统,不过依然限制了每户人家可以豢养的牲畜数量。大师兄望着眼前的草原一边说:「这里是附近唯一公有地放牧的地方了。」
札西在工作站旁的阶梯上上下下奔跑,自顾自地玩耍,似乎是觉得我们的谈话内容很无趣。大师兄拿下头顶上的渔夫帽,挂在脖子后,喊着要札西不要跑太远。
治沙实验进展多年,虽然有些许成效,但还是赶不上沙化的速度。 2000年后,开始有一些社会公益组织进驻当地,招募外地志工及当地牧民一起治沙。牧民的加入使得治沙方式融入了一些「牧区」元素,激荡出新的火花。例如在沙地上种植当地原生牧草前,先用就地取材的牛羊粪堆肥,不但可以固沙,还可以增加沙地土壤肥力、保持土壤水分及养分。也有从大城市读书返乡的当地青年投入治沙行列,号召当地牧民在沙地上撒播上牧草种子后,将牦牛赶进播种区域,让牦牛践踏后把土壤踩实,使种子能顺利发芽,牦牛粪还能顺便成为肥料。
这些结合传统牧民智慧的治沙办法,后来也获得了科学家的认可。中国科学院的团队以麦溪乡为例,从2010年开始进行为期六年的实验,比较围封禁牧(原本做法,也就是施肥播种后完全禁止放牧)、自然恢复(没有任何人为措施)与合理放牧(结合牧民传统的游牧的轮牧智慧,每年3至4月根据草地恢复状况,固定放养一定量的牦牛),哪一个草场恢复速度较快且有效。研究成果于2016年发表,并且证明合理放牧有利于沙化草地的快速恢复。
牛羊及牧民从来都不会是草原的敌人,牧民渐渐找回信心,重新拾回以前的生活智慧,筑起的围栏也渐渐被拆除。人们也逐渐理解,若要与脆弱易变的高原环境对话,延续千百年的游牧智慧,事实上才是最适合的方式。大师兄认为,只要不过度放牧,能保护当地生态环境,游牧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整个大环境及市场结构的改变,才会使牛羊过多,因此必须试着透过各种方式来减低牦牛及绵羊的数量。
「其实我们最近(的研究)还发现另一种可能,黑颈鹤其实非常适合牧区。」大师兄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它们甚至喜欢吃牦牛粪里的虫子。」大师兄推测这可能是因为牧区的草较短,相对沼泽地,草原上的昆虫更容易被黑颈鹤侦测到,牛粪堆里的虫也更容易被抓到,他搔了搔头,说是不太确定黑颈鹤最近的数量变多是不是跟草场的扩大有关联,毕竟研究还没结束。
说着说着,札西似乎是玩腻了,突然一个俯冲,拉着我和大师兄,指着远方的草原,说要去找他家的牦牛。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全部呈现黑点的牦牛,这大概比寻狼还要困难吧。
草原新动态:重新认识牦牛与黑颈鹤的互动
黑颈鹤是草原上最大型的鸟类,相较起草原上其他食虫性的小型鸟类,黑颈鹤更容易用它们的喙捣开干牛粪,取食里面的鞘翅目昆虫。四川大学研究团队发现,比起沼泽地,黑颈鹤更常出现在植被均匀度低且含有大量牦牛粪的放牧草原上觅食。
团队推测,牦牛粪便事实上就是一个微小的动物栖地,为生物丰富度比沼泽还低的草原,增添昆虫及其他无脊椎动物。而黑颈鹤啄食牦牛粪便的觅食行为,有助于帮助粪便的降解,加快施肥的速度,帮助草原上的养分流动与草原植物群落的新生。
研究结果最后于2019年1月底,由大师兄、熊及其他学者一齐刊登于国际期刊《生态与演化》中。
我想起在工作站的凉亭上,大师兄转动望远镜瞄准一只正在觅食的黑颈鹤让我一起观察。望远镜的视角将世界缩成一个放大的圆心,我闭起一只眼睛往里面看。黑色帐篷旁,一位穿着藏袍的牧民拿着水桶走过一头只有脸部是白色的黑色牦牛旁,前方一只黑颈鹤正在用它的喙左右晃动,似乎正在翻动草地上的某个东西,远方热气让望远镜里的任何实体都有些扭曲,我不太确定眼前的这只黑颈鹤正在挖掘些什么。大师兄说那可能就是牦牛粪便。
我打了通电话给熊,跟他聊起2016年去拜访若尔盖工作站,与他们一同走过沼泽寻找黑颈鹤巢位的调查时光。已经拿到博士学位的熊,目前留在四川的一间环保公司上班,似乎时常出差,到处跑。
听说我们当年住的工作站,在2020年时成为中国大陆第一个狼生态保护监测站了;花湖的水位变高了,花湖边上的木栈道被认为容易干扰到沼泽地繁殖的鸟类而被拆除了;若尔盖于今年初(2022年)被划入国家公园体系,成为第五座国家公园;黑颈鹤的保育工作仍然在向前推进,据说若尔盖湿地的黑颈鹤数量也在逐年攀升。
自从牦牛被驯化以来,千百年的时光,若尔盖的牧民们以游牧的方式,带着牦牛与绵羊在这片土地上流转。牛羊多时,植被覆盖度下降,鼠兔逐渐变多;牛羊少时,加上丰沛水源,水生植物群落便逐年演替成沼泽。人们必须透过身体力行以及长时间的观察,才能摸索出一套与土地对话的语言,但或许对长年生长在高原上的动物来说,它们总是先行者,而人们似乎还在尝试拆解动物遗留在土地上的密码。
「其实就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黑颈鹤与牧区存在的一种动态可能。」话题再次转回2019年关于黑颈鹤与放牧区的研究时,熊轻笑了一声。 「十几年的数据才能比较确切的说一个事儿嘛。」
每年夏天,黑颈鹤会返回若尔盖湿地繁殖,熊的学弟妹也会搭着公交车上若尔盖继续黑颈鹤的研究。若尔盖草原上依然会有大批牦牛越过公路切换草场,一如藏语中的「若尔盖」:牦牛吃草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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