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莉拉。你好,勒努。
沒有人會忘記這個故事的開始,莉拉的兒子打來電話,說自己的母親消失了,連同所有生活的痕跡,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這是她對於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次反抗——以一種無比決絕的方式。
第三季名為《離開的,留下的》,街區雖然明亮乾淨了很多,但仍然封閉。
舞台從小鎮來到了整個意大利社會,小鎮雖小,從這裡成長起來的人卻擁有完全不同的社會位置。有產者,無產者,共產主義者,法西斯。而諸多不同似乎又有跡可循,鎮上最有錢的那批人在他們的父輩時期就完成了資本的積累(放高利貸);恩佐溫柔善良,是底層的小職員;帕斯卡羅嫉惡如仇,是共產黨的積極分子;吉諾自小頑劣,成為了法西斯黨徒。
至此,人物成為了歷史的一部分,小鎮被推開,延伸出到整個世界。在大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才愈發感受到人物身上的力量以及這股力量在面對時代浪潮時的張力和無力。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60年代,彼時意大利失業率上升,民眾對於政府的不滿與日俱增,受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影響,左翼運動開始抬頭,同時,在社會背景的影響下,意大利女權運動也於上世紀70年代初期爆發,並和“工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相結合。
時代是故事的背景,也是故事的主題。縱觀整個故事,離不開階層和女性,或者,它們本來就是一體兩面。
萊努大學畢業,寫出了第一本小說,這本小說讓她迅速躋身意大利上流階層,未婚夫是大學教授,未婚夫的母親也極力幫助推廣她的書,帶她接觸意大利文藝界和政治界人士。她在羅馬、米蘭之間穿梭,但是還是不得不面對街區鄰人對於“某幾頁”的放肆想像。
莉拉掙扎在那不勒斯郊區的香腸廠,繁重的工作讓她憔悴不堪,但是生活的重擔不止於此,男工的輕薄調戲,老闆的心懷鬼胎,其它女性職員的習以為常和視若無睹,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
此時,共產運動在街區如火如荼地展開。
莉拉在工會聚會中再一次說出了真相,當學生們喊著口號的時候,她說,我就是無產階級,我身邊也都是無產階級,可是我並不覺得他們身上有什麼值得學習的地方。
真實打敗了概念。那些習慣於用理論和概念武裝自己的學生,很多時候會陷入到自我感動的陷阱中去。莉拉集會的發言被印製成傳單散發,這給她帶來了麻煩,而當她因為這件事情責怪工會時,她的憤慨並沒有被理解。她質問,如果自己因此丟掉了工作,要怎麼辦?那個她向來看不起的女生說,你可以來我們這裡住。
一群年輕人的理想烏托邦,有什麼錯呢?他們沒有錯,莉拉卻因此暈倒了。
我們當然也可以談論社會,談論政治,談論人道主義,像尼諾和萊努一樣。我們也可以這樣,用概念去框住現實,然後自以為規訓了現實,懂得了世界。
萊努對尼諾的沉迷,與其說是愛這個人,不如說是對他所代表的那個知識階層的嚮往。厭惡出身,厭惡無知與魯莽,厭惡骯髒的街區,而唯一能把自己從那個泥沼中拉出來的,只有讀書——它至少提供了一個幻象。而尼諾呢,他高中就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談論工人階級的處境,他熟知歐洲文化的最前沿,他(看似)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任性地活。
萊努的小說雖然飽受讚譽,但她卻害怕莉拉讀到它。如果她讀了,她就會知道這不過是對自己生活和思想的複制,越是想要精準地複刻,文字就越是蒼白。所有故事的內核都來自于莉拉小時候寫在作業本上的《藍色仙女》,那是她在看完《小婦人》後寫出來的,那個為了理想而放棄愛人的joy可能給了這個十歲的女孩以啟發,也讓她一輩子成為了不自覺的女權鬥士。有些人女性意識的覺醒是天生的,她們用她們身上的那股力量不斷感染著周邊的人。
萊努懼怕的是什麼呢?她懼怕的是真實的人生,以及那種人生中所綻放出的生命力。逃避於文本經驗的人,對於真實的生活永遠抱有敵意。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去過一種完全未經闡釋的,直接的,沒有被規訓的一手生活。認為理智優於感受的人,往往不敢面對感受所帶來的力量。而莉拉恰恰是其反面,啟蒙的那一剎那,影響了此後的整個人生。
當然,在那個環境裡的莉拉,根本不會想到自己代表了女權或代表了工人階級,她只是按照她想要的方式活著,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有尊嚴的活著。她不是索拉拉家族賺錢的利器,不是她自己父母趾高氣昂的工具,不是斯特凡諾慾望和繁育後代的對象。她只是她自己的目的。她在尼諾那裡獲得了純粹的,一個人對愛人的尊重,即便這種相互的情感如此短暫。
而完成了正規學院教育的人,往往習慣用艱深的知識和姿態彰顯自己,並希望融入主流社會。故事中的反面人物很多,“渣男”代名詞尼諾就是這樣的人,毫無疑問,他聰明好學,思想深刻,但他只是將這些作為他躋身上流的手段。他確實對莉拉動過情,在他的觀念裡,女人可以聰明,但不能聰明過男人。我能想像得出來他在面對莉拉的頭腦的時候的羞憤,某種程度上是和萊努一樣的心態,可是,他作為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許他繼續放任自己成為莉拉身後的影子。
那些人,無論是放棄了她的,還是得不到她的,最後無一例外都選擇了詆毀她,羞辱她。
她再一次經歷了“界限消失”,那個重新獲得自己和世界關係的時刻,那個曾經堅固的東西崩塌的時刻。她努力營造的生活,開始嘗試接納另一個男人,卻在這一刻被摧毀。
和時代浪潮一起洶湧的,還有兩個人之間的情緒。
我並不認同一些人所說的,這兩個人只是同一個人身上的兩種情緒。我寧願將其看成真實發生的故事,兩個獨自存在的個體。
雖然在萊努的視角里,莉拉一直是閃閃發光的那個,但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她們的狀態是完全不同的。莉拉結婚後,一襲長裙肆意飛揚,而跟在她後面的萊努只是個畏手畏腳的學生。萊努似乎接受了這樣的地位對比,所以才會在海邊度假時克制自己對尼諾的感情,潛意識裡,她不認為自己值得尼諾的喜歡。
而跟著萊努視角的我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莉拉就該是那樣的,囂張跋扈,充滿能量,美艷動人。而在命運發生劇變以後,看到她穿著深藍色工作服,眼窩深陷,臉頰因為嚴寒而通紅的時候,觀者會不可抑制地落淚。她站在那兒,篝火將她的臉映得通紅,她淡漠地將萊努帶來的《藍色仙女》——奧利維耶羅老師將其視為珍寶並一直保留——扔進火堆,她割裂了自己和過去的聯繫,她知道自己的天賦,也知道命運沒有給她的天賦哪怕一丁點閃耀的機會。
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有和我一樣的感覺,一邊同情莉拉,一邊會因為這份同情而恥笑自己。從世俗的角度來說,莉拉只讀到了小學,她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那不勒斯,你可以代入小鎮上那種看起來很聰明的長輩,因為已嫁作人婦,生活被家務和孩子所充斥,只有一絲絲幽暗的光從她們的身上綻放出來。你,作為一個已經讀過大學,已經去過幾座城市的人,會不可抑制地同情與可憐她們。而往往在下一刻你就會知道這份同情毫無必要。她並不需要你的憐憫,雖然停在原地,她卻依舊有著無限的生命廣度和深度。
讀這個故事的過程是很糾結的,代入萊努,你會發現自己對莉拉的觀感一直發生著變化。讚賞,崇拜,嫉妒,自卑,感激,同情,憤怒,不甘。但同時你又覺得自己自私,你看著落入塵埃的她,抱之以無限的同情,你看著風光靚麗的她,又無法掩飾自己心底里那些陰暗的念頭,你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見不得她的好。
對,她的好只有我能理解,那些把她捧得高高的人,終有一天也會把她拉下來。既然如此,不如就在香腸廠裡痛苦度日,這樣,就只有我能看到她的光,只有我會繼續為她落淚。
萊努無疑是第三季的主體,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懷孕了。
第四集迅速地講述了她的婚禮,懷孕,生子。即便萊努確實覺得懷孕是一種還不錯的體驗,但帶孩子和漠不關心的丈夫還是讓她無法忍受。和丈夫對峙的戲可以稱得上高潮,她想要請傭人,他說自己不會允許家裡有奴隸。 “所以我就應該當奴隸?!”她說。
婚姻的美好被剝去,現在是血淋淋的事實。
即便是萊努,這個走出小鎮前途一片光明的故事模式的主角,也仍然逃避不了這樣的命運。生一個孩子,伺候自己的丈夫,失去和外界的聯繫,沒有自己的生活。
在階級敘事下,我們可以說莉拉和萊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是在女性敘事下,我們會發現,她們面臨的從來都是同樣的事情。
所以人們會認為《天才女友》是極佳的女性文本,70年代,新一輪的女權主義運動在意大利展開,運動者爭取女性的墮胎和離婚的合法權益,並提出了“家務有償化”訴求。莉拉被工廠剝削,萊努被家庭剝削,在她們身上,我們看到了時代下女性的共同處境。
如果說在莉拉身上展現的是對自我人生的絕對控制的追求,那麼被她激勵的萊努身上,則顯現了對於自我身體的掌握。和Sarratore是她不甘於落後莉拉,在Franco和丈夫Pietro那裡她能感受到性的愉悅。
故事的動人處也在這裡,幽暗壓抑的環境下,女性的光芒在那裡微微閃爍。
雖然整個故事的基調是壓抑的,但是也會有難得的明亮時刻。
第三季印象深刻的情節是,她們想要從醫生那裡搞到避孕藥,在當時的意大利,避孕藥還是禁忌,只能作為已婚婦女調節經期的藥物。她們在海邊聊起此事,並且都表達了不想懷孕的想法。於是,兩個人一同去找醫生開藥。看著她們跳躍著的輕快步伐,整個街區都雀躍起來。
天才女友的故事,是一個不斷打破現實與虛構之邊界的故事。小說人物在小說裡寫了一部小說,真實與虛構重重交織。
萊努的第二本書記錄了她們幼時成長的經歷,在養育孩子的重擔暫時緩解的時候,她再一次找到了面對打字機的那種激情。但是,這本小說卻不盡人意,莉拉告訴她,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幸與不幸,僅僅用來寫小說是不夠的。
所以我們也不用去糾結故事是否在這個神秘的作者身上真實地發生過,就好像《被塗污的鳥》的作者耶日·科辛斯基所說的那樣, “苦難應該通過虛構去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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