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写作是个问题:朱嘉汉评《成为书写的人:普鲁斯特与文学时间》
作者| 朱嘉汉(作家)
「必须要写本小说、作个哲学吗?我是小说家吗?」1908年,普鲁斯特在笔记本写下这个句子。彼时的普鲁斯特,出过一本短篇小说与杂文集《欢乐时光》(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放弃了一本数百页的长篇(《让.桑塔伊》Jean Santeuil),父亲过世(1903)之后,母亲也跟着过世了(1905)。除此之外,他因身体孱弱,必须在法国诺曼第海滨的卡布尔(Cabourg)疗养。百无聊赖之际,长期怀疑自己有无写作才华,在孤独的、体弱的、已经逝去青春状态的普鲁斯特,写下这个「问句」,却是《追忆似水年华》启动的开始。
让我们再仔细看这问题。 Faut-il en faire un roman, une étude philosophique, suis-je romancier ? 普鲁斯特先用法文的无人称主词「il」来问写小说、做哲学研究。虽是自问,却是叩问客观的必要性,而不是以主观的「我」的考量来问「我想要」、「我能够」、「我应该」写小说吗?而第一个问题也犹疑在文学与哲学之间。
第二个问题则更有趣。普鲁斯特不是问「要写什么?」、「如何写?」、「能成功写出来吗?」。普鲁斯特使用的是最简单的动词「是(être)」。 「我」,「是」或「不是」小说家,是个问题。
这问题本身是个悖论:如果没写出小说,怎能证明自己是否是小说家?反过来说,不是个小说家,又怎么写得出小说呢?
那么,我们可以说,正是因为普鲁斯特想清楚了这个问题,克服了这个困扰,因而能写出《追忆似水年华》(以下简称《追忆》)这样的「超作品」吗?答案是否定的。当然也不仅仅如此简单。确切来说,普鲁斯特一方面自身带着这个悖论写起了这本无法完成之书,另一方面,这问题更是文本之内的「叙事者–我」的核心问题。
这问题让小说的内与外,形式与内容、观念与实践,像是莫比斯之环一样反覆循环,既是内部亦是外部,无法区分。
杨凯麟的《成为书写的人》,本质上,亦从悖论展开。既是悖论,评论的语言就只能在作品之内与之相悖。深刻处理着普鲁斯特与《追忆》的悖论,关键在于并非解开悖论,而是必须借用杨凯麟擅长的绕口令般的语法,普鲁斯特悖论悖论化,直接以他的话来说:「当代书写仅仅意谓着其无尽的诡戏,持存于悖论之中,书写着悖论,书写即是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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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杨凯麟的断言,书写尽世俗繁华的普鲁斯特,不论爱情、排场、嫉妒、伪装、谎言、虚荣,目的不在于再现。因为若是再现,那么书写仅仅是一种追随,而非追寻,一下子落入庸俗。毕竟,早在撰写《追忆》之前,被退稿的文论(essais)《驳圣博夫》的开头,普鲁斯特便写到:「我对于智力的评价与日俱减。」而《追忆》大家最熟悉的玛德莲段落,普鲁斯特也早早告诉我们,一般所谓的回忆,不过是过去的残余,而非真正的过去本身。
杨凯麟紧紧扣住较少人注意并多次提及的问题,将《追忆》里面的叙事者对于龚固尔兄弟日记里处理的回忆书写的怀疑放入本书思索的核心:
「龚固尔兄弟(frères Goncourt)将写作等同于每一场晚宴的纪实书写,虽然满足了人们对于沙龙与贵族生活的好奇,然而这样的写作停留于人事的表面形象,话语被原样捕捉后再现于纸页,即使当下的对话怎么风趣慧黠,对新奇事物层出不穷的关注意谓着仅满足于空泛的好奇,成为波特莱尔所批评的、不具创造性的漫游者,眼前的繁华在事过境迁后只属于已逝的平庸现在,并不足以唤起更多的意义。」
是以,普鲁斯特的漫长书写,并不是消磨事物原先的意义,徒劳地抓住已失去气味的外在形貌。如同普鲁斯特对于摄影的看法,有时候,与其看着照片仿佛如实呈现过去却没有补捉到真正的事物本质,那他宁愿回到私密的回忆当中。
《成为书写的人》当中最重要的论点,是指出《追忆》的根本在于「观念书写」。在杨凯麟眼里,普鲁斯特的书写必须由观念启动,吊诡的是,要让观念能顺利启动,必须开始书写。在此我们必须厘清,不是透过书写抒发其思想,让思想展现在文字中,若是如此,文字仅仅是思想的工具载体,小说只是众多可能的形式之一。 《追忆》的特殊之处,在于「思考书写」的自身复杂交缠:
「普鲁斯特事实上书写了一本思考书写的小说,以创作行动建构创作的观念,既是书写的观念亦是其基进的共时实践。书写于是诞生在一种稀罕的条件之中:没有观念便不成书写,不书写却也不可能铺展观念。」
若《追忆》是某种由观念向外延展的艺术,如杨凯麟在书中反覆展演的两个关键字「问题化」与「差异化」,普鲁斯特以「叙事者我」为圆心,向外不断拓展,并回过头来使圆心偏移,亦反覆拓墣了事物的轮廓。那么,《成为书写的人》,则是由观念向内,将《追忆》所有的情节与人物,将小说中的人物与情节,系在观念本身。
杨凯麟的书写策略,在于重新以哲学语言再度问题化《追忆》。他不断援引布朗修、德勒兹、罗兰巴特、德希达,看似延伸,在外部延展开《追忆》与普鲁斯特的可能诠释空间。实际上这可能空间却意外的座落在内部。评论一事,在杨凯麟的书写里不仅持续问题化,甚至也「差异化」:《追忆》竟在他的问题化阅读中,差异于其自身。
普鲁斯特以小说展开他的哲思,拓展一个观念性的世界却不轻易展现抽象思考,而将丰富的人物、描写与情节展露。杨凯麟则采取镜像般的工程,将小说的小说性切分,压缩在哲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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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书写的人》的构成,大约可以粗分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在于爱情,由前两章构成。这部分主要处理普鲁斯特是如何透过暧昧、无法掌握且反覆折磨的爱情对象,来演绎为何对普鲁斯特而言,爱情占据小说的重心。毕竟,「对于普鲁斯特而言,因为爱情,我们取得一张差异化的门票」。其中,尤以奥黛特的谎言构成的不断流变、不一致、矛盾,而成为一个不可掌握的「让斯万启动个体化作用的他者」的论述,以及谈论小说第二卷海边的少女们是如何「不同调」而成为并非因为本质而是因为差异才令人辨认的团体,将《追忆》的两大重要爱情事件,可以用差异化的方式重新阅读。
第二部份则是三到五章,则从小说中以三位艺术家,音乐(凡特伊)、绘画(埃尔斯蒂尔)、歌剧(拉贝马),不断回返叩问普鲁斯特对于作品的思考。杨凯麟以不断重复的方式,将普鲁斯特意图诉说的「艺术并非现实再现」的观念完全观念化。
「作品意味着世界的差异,但是在差异者之间亦互相差异,差异总是差异于差异,必须对于每一个差异者(作品)提出特属于它的时空分析。或者应该说,事物都只不过是为了表现已经被画家所重分配的时空而存在。作品以时空变化作为存在的前提,甚至就是这个变化本身,是为了表达这个变化而有绘画、剧场或音乐,而对于这些艺术作品的认识无疑地亦应由变化着手。」
第三部分,则是从第六章到最后,也可视作本书的后半部,杨凯麟专注处理普鲁斯特的书写问题,将前面的论述叩回,强力环绕写作的悖论展开。但或许也并非展开,而是一层层论述同时,又将之挤压回去,杨凯麟让自己谈论书写的书写,不是事不干己的外部论述,而是自身早已实践的悖论书写。
我们可以说,后半部的论述,不仅触及的是普鲁斯特书写的核心,亦是杨凯麟长期以来不断与文学对话,从《书写与影像》、《虚构集》,乃至于「字母会」的计画,所凝聚出来的再一次的全力出击。
哲学与文学相遇,绝不可是追随在文学语言亦步亦趋(尤其小说语言)的附加解释,亦不会是利用文学作为幌子而自溺的独语,在两者相遇的时刻,哲学语言早已先一步文学化,也将文学文本哲学化,不论这作品写成多久。而两者之间在靠得最近,几乎叠合教之时,你会发现,它们两者进一步地各自殊异。
《成为书写的人》是台湾难得深入谈论《追忆似水年华》的专著,亦是延续杨凯麟长期以来殊异的「文学论」书写的成果。成果如何或许可待将来,但可以确定的是,要与普鲁斯特对赌,只有孤注一掷之途,成为书写的人。 ●( 原文于2021-06-30首度刊于OPENBOOK官网)
成为书写的人: 普鲁斯特与文学时间<br class="smart">作者:杨凯麟出版:时报文化
【 内容简介➤ 】
作者简介:杨凯麟
巴黎第八大学哲学场域与转型研究所博士,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艺术跨域研究所教授。研究当代法国哲学、美学与文学,曾获《中央日报》海外小说奖。小说创作实验「字母会AZ」策划人。着有《书写与影像:法国思想,在地实践》、《分裂分析福柯》、《分裂分析德勒兹》、《祖父的六抽小柜》、《发光的房间》、《虚构集:哲学工作笔记》,译有《德勒兹论傅柯》、《消失的美学》、《德勒兹─存有的喧嚣》、《傅柯考》(合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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