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威尼斯雙年展和毛髮滯銷,令當代藝術大學生煩惱的兩件小事

siqi
·
·
IPFS
·
作為採訪對象的阿佘,給了我不少啟發。她的回答中充滿了“我懷疑” 和“沒想到”,簡直是直擊當代藝術的母題—— 藝術家真的不太懂這個世界。

作者:siqi

编辑:Rice

原文发表于“BIE别的”。

前言

我在一个展览现场看到过一个小小的装置,那是一个裸露着的电路板,每按一下按钮,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随机组成的句子,句子的词库来自于当代艺术展览前言中的高频词。我按出了 “声讨简陋的第三世界” 和 “寻找逼真的异性恋” 这两句话,然后夸张地 “哇” 了一声,就走了。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也不打算知道。如果有闲钱,我可能会买一个,在困惑的时候用它指点迷津,省下一些请人算卦的钱。不过,还好我没钱。

那个装置叫 “当代艺术驱动器”,是佘璐芸(以下称 “阿佘”,微博 @1ceas)的代表作。如果你想了解,可以 点这里看看前情提要。简单来说,她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实验艺术系读大二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是和家人一起做一件作品。她依托开工厂的爸妈,做了一批 “当代艺术驱动器”,拿到市集和淘宝上去卖。一年多后,卖出了一万多件,为她狂赚一百多万。

最近我得知,她的人生正被这件作品推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先是 “数字化合物” 和 “NervinaLabs” 找她合作了一款 “加密艺术驱动器”,按照他们所公开的介绍,“‘加密艺术驱动器’ 的所有者拥有 ‘刷新句子’、‘保留句子’ 和 ‘添加词汇’ 三项权益”,“‘加密艺术驱动器’ 以NFT的形式呈现,刷新、加词、固定每一步操作均在 Nervos 公链上确认,以艺术的形式表达 ‘什么是公链’。”

然后,意外发生了。将于明天正式开幕的2022年威尼斯双年展上,这件作品入围了。

阿佘不理解这是什么狗屎运,怕被人说是走后门,就问我能不能帮她写个微博自证清白。

同时,当代艺术驱动器的大卖也让她怀疑,是不是只是因为大家有钱了,想买些好看而无用的东西。在做毕业作品时,她决定将自己的头发命名为 “消费” 本身,以头发的大卖证明她的猜测。然而,一个多月过去,“消费”本身竟然严重滞销了。她又来问我,能不能帮她写个淘宝文案卖货。

我觉得她可能是急病乱投医,或者以为我写的东西真的有人看。我诚实地拒绝了。我说,我也不会写这类东西,但你这些事听起来都挺有意思的,要不你当我采访对象吧。

这个决定是果然对的。作为采访对象的阿佘,给了我不少启发。她的回答中充满了 “我怀疑” 和 “没想到”,简直是直击当代艺术的母题 —— 艺术家真的不太懂这个世界。

以下是阿佘的讲述。

当代艺术驱动器


1.走了狗屎运的当代艺术驱动器

大年初一那天晚上,我已经吃了褪黑素,非常困,正要睡觉的时候,收到了一条消息,说祝贺我入围威尼斯双年展。对方的语气没有多激动,还说先不要外传。我觉得大概率是个乌龙,就去睡觉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又有一个大艺术家跑来恭喜我。我一想,不得了了,这事大概率是真的,我一跃成为了 A 级艺术家,作品能卖好多钱了。可是再转念一想,我除了当代艺术驱动器,又没有什么能卖的作品,我甚至都没有多少作品。

在我还不知道我入选的国家馆是那么微不足道的时候,我夸大其词地跟家人说,我入选了全世界最牛逼的展览,以后能吃上饭了。我甚至还趁机跟我爸出柜了,说我有女朋友,这事更重要。

后来我就去跟我学院院长邱志杰请假,说我要去威尼斯布展。院长的意思是,我入选的只是一个小国家的馆(喀麦隆国家馆),并不是什么很牛逼的单元,不值得去。他还提醒我,要小心这件事的性质,因为前几年有过一个很大的丑闻,是一些小国的国家馆的展位几乎都被中国艺术家买下了。

我对此事并不知情,却要背上这个罪名。而且我后来去查了一下,发现出丑闻的是肯尼亚国家馆,喀麦隆今年才第一年参展。

但像他这样的权威人士的说法,有点撼动我的价值观了。在我短短的艺术生涯中,威尼斯双年展简直就像是一个最高的、最厉害的圣殿一样,我甚至觉得参加完这次展览之后,我就可以直接退休了。但现在我就很担心,我们会不会是被骗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笑话?

我又去求证 “加密艺术驱动器” 的入围到底是真是假。直到看到了正式的文件和表格、内部官宣的图片,以及一些报名材料,才发现这个展好像确实不是能花钱进的,是加密艺术领域想要在威尼斯双年展上有一席之地,就盘下了一个本来没什么艺术家的国家馆。而我们这个 “加密艺术驱动器”,只不过是当时推荐过去的几十个中被选上的一个。

尽管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接不住的事,但我又没办法拒绝,因为投稿人不是我,是我的合作者,而且对他们来说这是好事。我开始忧心忡忡,感觉自己得到这些太容易了。我名不见经传,只是个大四的学生,甚至还没有过个展。这种时候我入选威尼斯双年展,在他人看来根本就是一件花钱走后门的事情。

我有过一个想法,为了证明我不是花钱上的,我就发一条微博说,“各位,我现在要拍卖一个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名额。我是意外入选的,我觉得自己hold不住,你们谁hold得住谁就去。”后来自己又给否掉了,因为这样做揭露的不一定是真正的投机分子,可能只是一个碰巧看到、碰巧还有点钱的人。

我还怕我德不配位,就紧急找了个朋友,问能不能在四月之前帮我攒个个展出来。但后来发现,一个是官方消息中,宣布的并不是我个人的名字,而是整个项目名,好像没有那么严重。另一个是,我发现两个月内把一整个个展的作品做出来,可能效果不会很理想,办砸了还不如不办。

加密艺术驱动器 效果图

在我学院老师不让我去开幕式之后,我跑去问了我一个高中老师。在我的高中,考央美是一件很天方夜谭的事,当时是她力排学校里很多其他老师的阻拦,让我离开学校去北京集训。在我第一年文化课没过、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复读的时候,也是她坚决地给我妈打电话,说你们得让佘璐芸复读,她就该学艺术,就该去央美。

我跟她关系一直保持得很好,这次我问她,我现在的老师为什么不让我去威双呢,这个分量摆在这,我觉得很好啊,而且也不会耽误毕业作品。她过了一天才回复我说,看到你发的东西我心情很复杂,但你还是要听学院的,学院既然阻拦肯定有他们的道理。

我有点伤心了。虽然那个老师在离开了学院之后的选择是结婚生子、找一个稳定工作,但她跟我还是一直说她会继续创作。那为什么她不能理解,这个展览对艺术家来说是多么重要?我又问了一遍,说可是这是威尼斯双年展,这意义也太不一样了。她又过了一个晚上才回复我说,这个事情太大了,她没法给我什么建议,让我自己做决定。

有一天,官方公布名单了,我发了朋友圈说,我入围大展了。我都已经准备好要跟朋友们解释了,比如说这个东西不是我自己整的,投也不是我投的,其实这个展没有那么可怕,等等。但没想到,没有一个人来问我。他们就是在朋友圈给我点赞,说“恭喜”,然后转发一下。而我又不可能直接发朋友圈说,其实这东西也不是很厉害,大家不要恐慌。

但别人不来问我,却会去问我女朋友。以前大家都挺惨的,都在同一条船上,所以多多少少会互相帮忙。现在我突然有了一种大家都在变远的感觉,有点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了。

后来我发现,有个比我大一届的同学也入围了,他是中国馆的,比我厉害得多。我先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并不是那么吓人。同时又开始担心焦虑,但不知道具体是在焦虑什么。而且那个学长和学院里其他入围了的老师都能去布展,那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可能威尼斯双年展,除了主题馆以外,都已经不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这跟我刚学艺术时候的想象其实差很远。我原本以为,威双象征着艺术的最高殿堂,但现在看到了很多让我很伤心、很怀疑的事情。似乎在那里展出的,并不是每两年全球最好的作品,而是每两年全球混的最好的一帮艺术家。

我跟我同阶段的朋友讲这些的时候,他们也很难真的给到我帮助,都是说,“你就接受吧,你只要觉得自己很优秀就完了”。还有一个信佛的朋友劝我,不要觉得自己不配,人有因果,你种下的因会是你未来的果。我问他,我种了啥因。他说,你当时头脑发热把这件作品做了出来,这就是因。我在努力地学习这种观念,虽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但的确会让我好受一点。

好像目前为止我出现在媒体上的形象,全部都是“我很意外”、“我不是故意的”,很凡尔赛。但你现在听完我这几天的遭遇,难道不觉得这些事情很夸张吗?

 

2.“这里有关‘消费’本身,实际并无更多详情”

我非常怀疑让当代艺术驱动器大卖的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这个东西真的有学术价值吗?会不会我现在得来的所有展览机会和关注度,其实都并不是因为这件作品有多好,而只是因为大家太想要消费了?

我去看《消费社会》,发现大家在不开心的时候买东西,开心的时候也买东西。被消费的对象是什么已经没有关系了,重要的只有如何营销。所以做毕业作品的时候,我就想以此为母题,卖我的头发,叫它 “消费” 本身。为什么是头发?因为头发是我非常轻易就能拿到的一件东西,又是一个大家都有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它也是一种生物材料,包含着一份信息。(作者插嘴:其实我更喜欢她放在笔记里的另一个说辞,“不是头发也会是别的,只是正好是头发。”)

“买个毛”产品图

刚开始我并没有公开这个 “消费” 本身是什么,而是发了条微博说,“各位好,我的毕业作品可能定下来了,是一件需要大家在淘宝平台参与的东西。我会开设一个预售链接来测试这件作品,这是发生在消费行为上的一个讨论,但 —— 你确实会收到一件艺术品。我现在想问问大家,有没有人有参与的意愿?”

然后我上架了99个商品,定价是一毛钱一件。有人想一下买10件甚至100件,我赶紧拦了下来,因为觉得人群变量比较重要。仅仅53分钟,这99个商品就全部售完了,我就觉得这作品应该能成立。而且后来我决定,还是要公开说我卖的是头发,这样这个针对消费主义的讨论才能成立,否则它就是一个盲盒经济。

正式上架前,我特意清点了我头上长度超过5厘米的头发,一是怕卖超了,二是想表明诚意。我付了3000多块钱的工资,请三个朋友在两天内帮我数了21个小时。其中的五个多小时里,我开了淘宝直播,结果店铺的1.8w粉丝里,只有30多人来看过。

我用数出来的总数减去这几个月里可能掉的1000根,余下库存是56808根。如果能卖出1/4,就能看出头上至少有一部分已经秃了,当然全部卖完了最好。我设想中的毕业展现场是一个办公室的的场景,我坐在办公桌前,背后堆满了快递。我会在现场发货,让接下来几天的物流系统里一下多出几千件快递,而里面放着的却只是几根毛。

只是我没想到,我还是高估了我的营销能力。 

我最初给自己定的kpi是,4月之前至少卖出2万根,4月份再至少卖出2万根,最后留下1万根,让来看毕业展的人买。但现在已经快5月了,才卖出了两千多根。

我本来希望在卖到一定程度之后,会被淘宝推送到 “猜你喜欢”,当代艺术驱动器就是这样火起来的。可是即使现在已经有几百个人下单,由于我没发货,它就无法被识别成一个真正在运作的商品,也不会被推到 “猜你喜欢”。

我开始尝试其他的策略,比如一个个给路人发传单。有时候会说我是入围威双的艺术家,但人们基本上都不信。有次在四川的一个咖啡馆里,我看到一个估计有三十多岁的男士,旁边有一位女士。我走到他们面前说,“你们好,我想打扰你们几分钟。”然后我拿出了一张传单,“你可以用淘宝扫一扫上面的二维码用一毛钱买一根头发,每个人只能买10根。”

这个男人就问,“可是我为什么要买头发?”我说,“我是一名艺术家,这是我的毕业作品,我要靠把所有头发卖出去,来聊一聊消费社会。”然后他就说,我卖头发跟消费其实没有什么联系,又说我们这样搞艺术的他见多了,这样子根本就没有办法聊下去。我本来想继续向他介绍一下我的理念,但他制止我说,“不用说了,我是不会买的,你现在有点耽误我了。”我本来就不是特别社交牛逼的人,这样事情做多了其实挺伤心的。

“买个毛”传单

我还在大理一间酒吧里面,一个个缠着客人们买毛,不管什么身份的人我都去聊。大概推5个人会有1个人买,但是每个人花费的口舌都不一样。有个人我跟他聊了一个小时,他才下单了一个毛,当时已经接近那家店的下班时间了。

有的人会说,能不能我买这个毛,你不要给我发货。我说不行,我一定要发货。他说,可是我不想收到,你如果给我发货的话我就不想买了。我说,不买也没有关系,但你要是买了,我就一定会给你发。

还有的人会说我现在手机信号不好,先留一张传单,第二天再扫,但是我看这些人一般第二天都不会买。这其实跟消费主义的描述是符合的,人们很多时候就是冲动消费。

我也联系过浙江传媒学院的学生,他们有个叫 “自媒体与综合电商创业实训课” 的课有 KPI 要求,比如 “单条作品点赞 10w 或商单作品点赞 1w+”、“小组人均收入 4000” 之类的。可是我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问题,就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定我的噱头。我在设计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它这么难呢?

我想了几个方式。第一个是搞笑沙雕的,但又觉得我这件事其实没有那么幽默。第二个是用 “一个中央美术学院的人在干一件什么事,好奇怪” 这样的套路。但后来发现,用这种叙事当流量密码的,要么是毕业后的人,要么是出了事情的美院老师。

也想过纯粹依靠主播的带货能力,让他们完完全全地描述头发,或者把我的动机全盘托出。这时候我就后悔我之前不主动跟人social,不认识什么网红。比如那个叫啥来着……搞笑脱口秀的,胖胖的,寸头,小眼睛,说什么 “人间不值得” 还是 “死亡不值得”…… 哦,李诞。我有朋友叫我好几次,说有李诞在,要不要来玩。我当时觉得,我去干嘛啊。现在可真的后悔了。

最后我决定,要么就按照办一个展览、做一个作品的方式来推吧?就是有一个展览前言、展览艺术家介绍等等。我做的第一版淘宝的介绍就是这样,但我老师说太装逼了。

“买个毛”第一版淘宝简介

那个页面只存在了一周就下架了,我换了一个临时的版本,写的是,“我的头发到底有啥价值?可能是我有什么价值。我的价值在于:虽曾留级三次,但依然考上了国家 “双一流” 建设高校;我没有生过小孩;我未曾被拐卖过;我算命五次结果皆为命好;小学六年级时曾获全国小学生诗歌大赛银奖;拔下来的头发采耳很舒服...”我老师看完,还是觉得太装逼。所以这几天我还在重新写介绍,想做得更像淘宝一点。

我也会看看那些购物节。以前卖当代艺术驱动器的时候,我发过一条微博说,作为一个淘宝店主,我发现双十一优惠都是在结结实实地减少店主收益。所以这么久以来,我从没作为店主参加过购物节。但这次头发滞销,我打算能参加的都参加看看。


3.作者后记

过了几天,阿佘把淘宝页面重新装修了一遍。看得出来,她仔细研究了淘宝页面中的表格体、对话体、图片示例等多种表现手法,视顾客为上帝,毫不摸鱼。

最新版淘宝“买个毛”简介

在北京时间的一个凌晨,“买个毛” 还迎来了第一个买家秀。阿佘说,长得像个假的,语气又真诚得令她揪心。 

其实这近三个月里,阿佘还有很多其他的大事小事发生。比如,她和三个朋友一起开车做了个国道创作之旅,回来的时候因疫情原因高速出口大多关闭,连续三天睡在车里;千难万险回到燕郊,结果居家隔离不到一天就开始肠胃炎,由于核酸还没出结果,就不敢去医院;有一个知名美术馆想展出她的作品,但非要挑一个既不出名、她也不是很满意的,问起原因,对方只说,“佘老师我们特别欣赏您”……

我还问了阿佘,你现在有钱以后,会花在什么地方呢?她说前段时间买了五六件衣服,还有一个平衡车,本来也想买个三万多块钱的音箱(但是没买)。她女朋友觉得这样太荒淫无度,劝她存进基金。她想了下,反正暂时不用钱,就去存了。紧接着,她的基金大跌,取不出来,所以现在连3万块钱的工作室租金都付不起了。在财务自由了两年后,阿佘终于凭借基金截图,重新开始向妈妈要钱。

其实,这些事的精彩和重要程度,都不亚于 “入选威双” 和 “买个毛”。那为什么我只写了威双和毛呢?也没什么特殊原因,不写这两件事,也会写另两件事,但就正好是这两件事。对经历过饱经沧桑的人来说这些是小事,对天真无邪的人来说是大事。只不过,为了别显得我们太没见过世面,说是“小事”会比较保险。

提示一下,这篇文章不是广告,但如果你实在忍不住想消费一下“消费”,可以在淘宝上找店铺1ceas中名为“买个毛”的宝贝

如果你忍得住消费“消费”,但忍不住消费siqi,也可以去看她的网站:www.siqi.love

如果你都忍得住,那建议你把忍耐做成艺术品拍卖。

 

*图片来自受访者及网络


CC BY-NC-ND 2.0 授權

喜歡我的作品嗎?別忘了給予支持與讚賞,讓我知道在創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續這份熱忱!

siqi自由撰稿、活动策划、摄影。关注性别、亚文化、当代艺术、心理学与灵性等话题。 个人网站:www.siqi.love
  • 來自作者
  • 相關推薦

在废弃艺术建筑里梦游的两个夜晚

什刹海的六月:前海、后海、花海、围栏海

文艺青年们的初入工作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