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废墟之家
一.匾
匾生於柔佛州麻坡。北國的商船途徑麻河,帶著農耕陰影於戰亂與窮兇溽熱之地的無奈,載著滿船淘金的漁人男子流向馬六甲。男子來自福建泉州,商船流經麻河時,他與本地娘惹女子有了孩子,匾於是出生了。
匾的男人也來自北國,在匾的體內留下北國的詔令,命運的誘逼。匾誕下四女,林、錦、珠、鉗,一男子,名隆,鑲金帶玉宛若北國男子於馬來的生意風生水起。民國十二年,匾與胞兄同行,攜次女錦、幼女鉗,子隆,漂洋前往丈夫口中的唐山,認親、起大厝,置辦田地。
匾拖著孩子抵達丈夫的家,八山一水一分田,大蟲出沒的閩地。買下田地,買下湖泊,男人猝然離世,護照失竊。匾無法歸家,餘下男人遺產,與身邊兩女一子。匾終身滯留閩地,再未歸家,一生未再見當年留在麻坡的兩女,阿林與阿珠。
女身不得繼承家產,男人遺產的繼承權於是歸於匾時年五歲的幼子,隆。隨匾轉唐山的胞兄覬覦家產許久。一日,五歲的隆於天井獨自玩耍,胞兄以手掌沒入其肋骨,搗其腹至臟腑出血。數日後,隆夭。
二.鉗
鉗子躺在陪嫁的木雕面床上,那是她與男人從村裡分的房間搬離時,唯一帶出的大件。此時鉗筋疲力盡,皮膚被血污與羊水浸得腫脹。晨光透過石頭窗櫺打在剛誕下的男嬰身上,似囚於真空薄膜。錦的身邊,是她的小女兒清。清前幾日開始腹瀉不斷,不見好轉,側躺在鉗子的身畔。黑白無常與送子觀音來了又走,清隨銅鈴聲而去,當觀音灑下甘露,清的身體已是惹著塵埃的灰紫。清五歲,隆也五歲,像個詛咒。
和太陽一起升起的是禿鷹。清小小的屍體旁,母親鉗獨自誕下這個小家的第一個男嬰,向陽。當時是一九六九年,文革的車輪於沙土路的文明上揚起的塵灌滿村子裡每個人的口鼻,沙塵似瘟疫,染疫之人七竅淌血。 「向陽」是由毛澤東語錄砌成的紅牆上滴落的血譜成的名字,一滴血便是一把刀,鉗舉著向陽這把刀,像奉香,將自己的生命切分為二。向陽,隨日頭一同出生,鉗因此希望自己的生命從此向陽而生。
鉗剛結婚時,和先生住在公嬤廳後、生產隊重新分配的屋子裡,那是鉗婚後的第一個「家」。全祧的人住在一起,一家分一、兩間房子。丈夫姓王,全祧都姓王,王王王王王,聽多像狗叫。那是五十年代,熬過飢荒,但飢荒食人骨血的慣性穿過喉嚨和胃,一路炙烤大腦與身體直衝生殖器。某個雨夜,丈夫被派往外地工作,逆來順受、處處退讓的鉗不堪宗族踐踏羞辱,背著一歲的大女兒愛衝進荒山。背上的愛在啼哭,雨匯著鉗子的淚水:無要緊、無要緊,沒地去咱母子就來去死。荒山一夜後,愛果然高燒不退,幾日後就夭亡了。丈夫於是自立門戶,搬離生產隊分的房子,這便是鉗子的第二個住所,第二個家。
很小的時候,村裡常遊走過路算命、騙盤纏的。一年元宵,匾帶著年幼的錦與鉗,另有買來的一子德,起大早走路趕去城區吃粒元宵,油麻塗豆冬瓜糖。路過的算命老人看了兄妹三人的生辰八字,鉗的生命在一聲嘆惋下為兩煞所爭奪,前半生童子煞,後半生自縐煞。華蓋座命,聰敏至極,但難免慧極必傷。鉗當時還不懂,只知迫不及待吞噎拳頭大小的糯米元宵,滾燙的糯米皮粘著喉壁不得滑落,才知痛疼,也只得等灼燒感慢慢由喉頭散去,轉移到食道,然後是胃。即便這樣,鉗子也捨不得吐出糯米元宵,滾燙黏糊糊甜膩膩,油麻塗豆冬瓜糖。
三.羊仔
當村小的校長到家裡來時,羊仔躺在屋外犒將的石桌上吹風看月亮。羊仔父親叫罵:夭壽緊仔,校長來了還直躺在那裡,無大無小。校長嘴角咧到耳根,宛若二條麻將於臉上橫過:「未要緊,未要緊,考第一免起來。」半年裡,臨近村子都知道了八隊小孩有出息,總是靜靜掂掂,看著怣死死直透的羊仔考出村小開天闢地第一個全鎮第一,考過鎮上油頭油面、牛奶配餅的有錢番客仔。
半年後,父親去世了。鉗沒錢葬夫,流言便從八隊出了巧仔變成八隊的寡婦鉗要賣掉頂頂有出息的尾仔。晉江來了有錢番客,要買羊仔走。十二歲的羊仔在全村看熱鬧的人面前長跪著,雙手指甲緊扒紅土,指縫滲出血色:鉗啊,不要賣我,我做乞食都養你。
鉗子最後沒賣羊仔,但羊仔的尊嚴與下跪的膝蓋骨一起磕碎在泥土地裡。他愈發沉默,直至後來成了村裡第一個大學生,去了大城市廣州,羊仔仍是一言不發的羊仔。後來,羊仔放棄去澳門和新加坡的機會,回到人人冷眼旁觀自己笑話的小村,因為曾經答應鉗子做乞食都不離開她。村人的口舌軟軟,卻似從後腦伸進羊仔的頭顱,舌頭抵著舌頭,天靈蓋到脖子沾滿口水,日夜撓得人發癢。羊仔在自己恨的環境裡,與恥辱共眠,被恥辱奴役也以恥辱傷人。
羊仔找了老婆,生了孩子。羊仔討厭老婆,嫌惡她的張揚,嫌惡她的無情,嫌惡她的依賴。 「我怎麼知道她是那樣的呢,我只是想找個不會跟鉗吵架的女人。」羊仔報復老婆的方式是找老婆的姊姊上床,羊仔恨死老婆了。他沒有家,裡外不是人,羊仔不信任家的存在,羊仔因「家」被困在宗族與制度的鬼影裡一輩子,但羊仔沒有家。
四.於
於是有病,頂頂混蛋。於的父親和姨子上床,於的母親愁苦無處發洩,天天指著於罵天罵地,死婊仔痟查某賤人全是你害的,你老北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於的母親打她,有時候砍她。於瘋了,於被強姦,於找強姦犯談戀愛,於覺得強姦犯好過家裡。羊仔也瘋了,對不起對不起女兒,我實在沒辦法了,給你錢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於買機票,去了加拿大。
於是和伴侶露住在一起,養了一隻貓。於的家人是露和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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