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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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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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三峽工程的記憶

2008年,我和我的表哥從鎮上轉去縣城裡讀書,我去唸三年級,他念二年級。我們轉學的學校叫百安移民小學。我表弟在報道那天問外公,這個小學叫移民小學是不是因為像我和姊姊這樣成績好的小孩都會轉移到這裡來讀書?大人們都笑,我也笑,儘管我也不知道移民指的是什麼。

縣城小學的文化生活比鄉鎮小學豐富很多,我們要參加各種場合的兒童合唱比賽和表演。那時我們學了一首歌,叫“三峽的孩子愛三峽”,學校的廣播里天天放著,可能想以此達到耳熟能詳的目的。不僅如此,各種表演和比賽也時常被要求唱這首歌。這首歌的歌詞是這麼寫的:

船兒呀船兒呀趕路程

我的家鄉三峽好迷人

桔樹那個長在彩雲裡

還有那閃亮的航標燈

鳥兒呀鳥兒呀敲屋門

大壩那個建在咱們村

娃娃那個心呀心兒跳

睡在夢裡笑了出來

聽慣了濤聲一陣陣

聽慣了號子聲

三峽的孩子愛三峽

它在我心裡呀生了根

學校的文化活動總是帶有非常濃重的本地色彩,另外一首我們常唱的歌叫“愛在萬州”,我們學習的烈士故事都是紅岩、江姐、小蘿蔔頭,並牢牢地記住了歌樂山和渣滓洞的名字。所以我很容易自我認定為我就是三峽的孩子,畢竟歌詞裡的船、桔樹、航標燈,對我來說都是很熟悉的意象。三峽對我來說也確實從不陌生。小時候爸媽單位團建旅遊帶我分別去過蓄水前小三峽和已經修好的大壩的宜昌。小三峽是在巫峽地區由長江支流延伸進去的峽谷,去那裡的時候我才10個月。在洗出來的照片裡,我看見自己躺在客船艙的床上、坐在石灘上向河里扔石頭,狹小的客運船和峽谷下的石灘,是我想像中和後來在老照片裡見到的三峽的樣子。

在我長大開始有了記憶的時候,萬州基本上已經完成了移民搬遷和蓄水工作,我留意到的三峽的印記只存在於移民局的工作上。我上學的地方在城裡,爸媽工作還在鎮上,所以我常常需要在城裡和鎮上往返。開車從鎮上快到城裡的時候,會經過一個很高的環形立體交叉。橋的左側在往上是這區域的繁華地帶。而橋的右側,與商業區直線距離不遠,但卻隔著不能橫穿的馬路和立體交叉,那邊有很大一片簡單、整齊、密集的住宅房。我聽大人說,這是安置移民的房子。我心裡大概記住了這裡有一批人經歷了搬遷,但這件事在我心中沒有明確。那好像是一個一直在搬遷的年代,從雜書上也老能看見關於要修公共建築需要老住戶搬遷、釘子戶一類的雜文,對我來說這不是一件新鮮事,所以我也沒有問到底是什麼移民。

這種對移民疑惑但不覺得奇怪的心理持續了很久。高考那年填報考手續,我第一次知道一個同班同學戶籍在廣東——這好奇怪,我知道他是本地人,小學、國中、高中都在這裡就讀,怎麼會在廣東?但我還是沒有問。那時我沒想起來,我的表哥和大姨常常也在過年的時候去廣東,因為我大姨父的家人在廣東。大概因為三峽工程而搬遷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所以也沒有人會問,也沒有人會說,但我真的不知道。

而直到很久以後,因為課題開始主動了解移民所經歷的搬遷,這些瑣碎的事才連了起來。移民小學是2001年由萬州區移民局全額出資新建的移民安置區配套小學,同學和大姨夫的家人是因為三峽工程而搬遷至廣東。再問同學移民的事,他講到,搬遷過去的移民在新家園養雞,但因為從未曾了解並經歷過廣東的不同氣候,在颱風來臨的時候還是把雞散養在外面,結果雞全都被風吹飛拍死了。除此之外,移民跟當地人有著很深的語言隔閡,十幾二十年過去都未能「融入」。他講起的時候好像沒什麼情緒,但我心裡卻為他們難過。而我更難過的是,在與三峽和三峽移民朝夕共處的二十年裡,我遲鈍到現在才反應過來這種傷痛。

關於三峽的記憶和概念就這樣一直以一個模糊又無處不在的形象存在於我的腦海裡,我在無處不在的移民印記和政治宣傳裡隱隱約約感受到了三峽工程的存在,直到我成年,我都沒有弄清楚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被話語改變的三峽

三峽在傳統意義上指瞿塘峽、巫峽、西陵峽三峽。當談到長江三峽的行政區域的時候,則指從重慶奉節白帝城起,到湖北宜昌南津關,跨過了重慶奉節、重慶巫山、湖北巴東、湖北秭歸、湖北宜昌五個區縣。萬州在奉節上游,本不屬於三峽的一部分。但在三峽水利工程建造以後,三峽庫區的概念遮掩了原本的山水風貌,萬州成為三峽庫區的腹地,經歷了老城的拆毀與搬遷,我們也成為了三峽的一部分。

我意識到在成長過程中,三峽從來沒由我主動認識,我一直在一個設定好的語句裡去學習三峽是什麼樣子,並認為那就是現實。 《三峽的孩子愛三峽》裡面唱“大壩建在咱們村,娃娃心兒跳,睡在夢裡笑出了聲”,在平靜的江邊,娃娃當然是快樂的。 《愛在萬州》裡的歌詞寫“高峽平湖處處魚米飄香”、“長江黃金水道巨輪遠航”,幾乎使以前的我堅信這是萬州一直以來的樣子。我一直認定平湖萬州的概念,以為這就是這座城市應該有的樣子:冬天的萬州是最好的萬州,蓄水達到175米,水寬而清,晚上倒映出北濱路和南濱路的燈火,有一種發達城市的安定繁華之象。宣傳裡說的「高峽出平湖」是我從小聽到大的一句話,現在想來這句話有多不可思議。 「峽」指兩山夾著的水道,除海峽外,在陸地上通常直接被理解為「狹而深的谷地」。在自然裡,它常常與湍急的河流一起出現,怎麼會出平湖?

冬天的萬州

我對這些洗腦的宣傳和身處其中但被迫無知的狀態感到心驚。人為的工程改變了自然的語意,本來不屬於我的三峽變成了我的家鄉三峽。 2020年做一門課程的作業,我想寫三峽移民的題,為了收集素材,我去了家旁邊的三峽移民紀念館。館內詳實地記錄了決定搬遷到實施搬遷的過程,材料包括文件、照片、文字和老物​​件還原,但最後價值卻落在了實現這樣一個壯舉多麼不易和偉大。我心裡覺得很失望。 《攻殼機動隊》裡有一句話,「重複單一隻會走向毀滅」。我看著從小到大我接觸到的三峽的話語印象和對移民的描述,心裡明白我之前不知道萬州老城被淹沒在水下、不知道移民的故事,不是因為我無知、沒有常識、缺乏好奇心,而是因為我被引導不去了解。單一的話語體系帶給我的只有斷裂、片面的認知,而這種認知可能對身為小孩的我特別致命。我要等很多年以後才會學會主動去獲取別的信息,儘管這並不為推翻原來的認知,只是能夠完善對這件事的認識。

搬家到萬州南岸的新區之後,我已經很少回讀書的地方去。去年去大姨家過年再回去,路過我讀書的小學,才發現小學的名字已經換了,不再是“百安移民小學”,而變成了“百安小學”。我驚惶於我再一次親歷了以語言用改名的方式來削弱甚至塑造記憶的行為,想像等我的妹妹長大之後,還會對三峽有這麼多的惆悵、留戀和想像嗎?

人定勝天的騙局

每每想到三峽工程,總會感嘆它的不真實。修那麼巨大的堰壩,把水蓄起來,人為控制由上游到中下游的水流量,淹沒了上游數十個縣城,怎麼會想做這個決定?怎麼真的實現了這個決定?

我無法否認三峽工程帶來的便利。在萬州,我彷彿很少聽到對三峽工程的負面言論。在各種記錄移民的影像裡,萬州也很少出現。或許是因為萬州的移民搬遷工作並沒有其他地區艱難,相反,如我父母一般的不是搬遷的親歷者還受益於蓄水之後的便利。以前上游的長江水常常渾而急,城市被河流割開,過河要坐輪渡,很不方便。 Peter Hessler在《江城》裡寫過他拜訪豐都的時候,那裡的居民都對搬遷很支持,因為「他們現在住的房子太小了。新房子會好很多。還有,豐都縣城太髒了。又小又擁擠。新城的空間更大交通上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問題和麻煩。」在世紀之交社會急速發展的時候,所有人都懷揣著新的夢想,對於一切的改變都是開放、包容的。機會藏在這些改變之中,很少人想拒絕。

在討論三峽工程的弊處裡,這項工程所體現的狂妄的自然觀常常被提到,他們認為三峽工程是長江流域的生態變化、氣候惡化、地震滑坡等地質災害多發的原因。在萬州,我確實常常經歷滑坡,並更常在夏天——回老家或去山上避暑的時候,有時候路的靠山一側會落滿碎石,或大或小,車輛無法正常通行,來往的車輛都只能走同一條車道。在碎石容易掉落的時候,還要快速通行或改道,不然會被砸中。

2020年,因為洪澇所以水位高、江水渾的長江。

然而,讓我真正覺得憤怒的是,這項工程對自然的不尊重不僅是把自然當作一個客體去隨意改造,更是「人定勝天」這個想法裡摻雜的鬥爭的狂戾和晦暗的私慾。想要變得偉大,想以犧牲太多人為代價來實現崇高,想要證明自上而下的只要想就可以做到。如果這個決定是好的,那麼就誇耀英明。如果這個決定不好,那麼就用宣傳將不好的地方略去。人定勝天是一個騙局,它不是指我們可以克服自然的困難而過上美好的生活,它是一種號召,背後由太多不屬於我們的利益驅動,我們只是聽從者,執行者,犧牲者。當然時過境遷,這個口號已經被新的自然觀取代。然而這次有真的在為自然考量嗎?我還是懷疑。

我不是長江邊長大的。萬州市區在長江沿岸,但我不是縣城裡的小孩,而是在重慶和湖北接壤的小鎮長大。不過這個小鎮總算是沒有脫離這片地區的自然景觀,那是被山圍起來的一塊盆地,鄉鎮依著穿過的河流而建。小時候的夏天,我總是在河裡游泳抓螃蟹。這種與河流的親近距離能讓我想像到與長江的親密感,並塑造了我到現在都對自然無法磨滅的熟悉與眷戀。這對我來說才是自然。不是因為我畏懼被反噬才去尊重的自然,而是我本來就屬於的自然。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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