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独居女性的武汉封城日记|1月23—26日

郭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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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3日

我算是一个遇事冷静和淡定的人,直到1月20日武汉新增病例过百,别的省市出现病例,我开始感到不知所措。此前公布的消息显然存在瞒报的情况。也是从那天起,武汉街头戴口罩的人突增,好多药店的医用口罩都卖光了,还有很多人在买防治感冒的药。刚好这段时间有点感冒,尽管基本好了,但在排队买口罩的时候,看到前面的人买了4盒奥司维他(防治流感的药),我也买了一盒,62一盒,还是有点贵。

这几天我一直处于焦虑中,从各地更新的消息来看,大部分确诊的都是在15日前过武汉的。武汉是全球大学生人数最多的城市,而1月中旬是大学放假的时间。现在又正值春运,车站人流量必然很大。然而,武汉火车站也并没有严格的监管。我春节本来就不回家,留在原地是最安全的。今天一早醒来看到封城的消息就不知所措,无法预料这意味着什么,会封多久,要做什么准备。

这几天看到很多令人愤怒的消息:很多病人确诊后也没能住院的消息;很多发烧的病人无法得到医治;湖北省W书J、省人大常委会Z任蒋·超良,省委副书J、省长王·晓东等领导于1月21日观看了湖北省春节团拜会文艺演出……

超市一角

朋友们让我赶快囤点东西,我本不想出门,看到X了吗还在接单就先下了单,但又担心外卖也随时会停。我也抱着看看外面的情况的心情出了门,外面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年轻人比较少。到了附近的超市,很多人都在排队结帐,米面这些保命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啦,慌乱之中我随便拿了一些。有个男的卖了很多盐,有人说你买那么多盐干啥,他说万一封个一年呢。

出门的时候没想太多,没背包,也没拉箱子,拿不了很多东西。我又第二趟出门,开始意识到刚才“抢东西”时绝望的欣喜,我开始感到可怕。看到路上有的老人并不健壮,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更艰难。后来我觉得即便封城应该还是会有日常生活用品供应的,所以我第二趟就买了一些“奢侈品”,像酸奶、蜂蜜。

药店里排队的人

回家的路上去了趟药店,药店在开始控制人进入。药店已经没有口罩和酒精,感冒药也在限购,我准备出药店的时候就不让人进了,有个中年女人拦住我让帮她买酒精。她的语气充满了急切,像是在乞求救命稻草

屯完食物后,我依然处于震惊中。今天路上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少,一个城市就这样一下子停了下来。它什么时候再活过来?

超市外的老人

1月24日

世界安静得可怕。

我是独居,偶尔听到楼道里的声音才能确定还有其他人在。

我有很多时间思考我怎么活着下。我没有任何体制内的资源和人脉,如果我生病,必然跟很多普通人一样无法得到救治。因此,我的目标之一是尽量不让自己生病,我要坚持锻炼。要活下去还要有必要的食物,所以我需要了解生活必须品的供给情况。

目前,政府没有说要封城多久,也没有告诉我们封城后怎么保证城市的运转。而有人根据目前干扰的人数预测过可能封城到5月。为了生存,我必须了解我生活的地方的周围情况,不要活在楚门的世界中。因此,我今天出了门。小区楼下的药店和便利店都关了门。我往附近不到1公里左右的超市走,路上看到了X了吗的外卖员还在送餐,感到一丝丝安慰。

武汉的街道

超市里抢购的人依然很多,面基本被抢光了,米倒是还有一些。我想着既然来了,就买一些东西,蔬菜类的东西需要称重,而称重的队伍排了二三十人,我就只买了一些香肠、下饭菜、饺子、肉。接下来,我去了药店,依然没有口罩和酒精。我买了维C泡腾片和碘消毒液。我家里基本不储存药物,因为我很少生病,我开始决定这段时间坚持吃维C泡腾片。 (网友留言说不要天天吃VC泡腾片)

超市的蔬菜架

排队结账的时候看到很多人戴双层口罩,决定以后要效仿。前面的一对夫妻在聊着还要买什么,他们买了一次性的医用手套,说出门可以戴着,太机智了。我赶快也买了一盒。后来,医用口罩到货了,1袋100个,我本来拿了两袋,导购员说一袋要198,我就默默放回去了一袋。结账的时候发现一袋只要99,我又感到后悔。不过我也增加了可以活久一些的信心。匮乏让人没有安全感,尤其在这种有关生存的极端情况下。

我又去了菜市场,摊位少了一半,卖的菜也比较少,我买了芹菜、蒜苔和鸡蛋。有几个零星的店开着门,香辣牛肉面说今天内就关门。花圈店我没问,他们似乎在看非典纪录片。看到一个还在开门的花店感到意外,下次出门它还开,我就买个盆栽。

花店

回家后,我就把身上的衣服全洗了,也洗了澡。保持清洁卫生现在也异常重要。一天大概要洗二三十次手。半天就这样结束了,我就开始做午饭。出趟门让我感到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结,也从别人那里学到了一些生存的小技巧。

这场战争里,大多个体都只能靠自己,没有体制的保障。我相对年轻,很难想象那些独居老人、残障人士等更弱势的个体要怎么打赢这场仗。

超市一角


郭晶的微博留言

1月25日

武汉的天气正如现在的武汉一样阴郁。昨天是除夕,今天是春节。我对节日一向没有太大的兴趣,现在节日更加与我无关了。昨天,我发了自己这两天的经历和感受,意外地获得了很多人的关注。这种关注变成我和世界的一种联系。

吕频建议我把自己在武汉的经历写出来的时候,我有些许犹豫。有很多原因,我不想被当作一个完全的悲惨的受害者,不想给别人只有留下“她真惨”的印象。我19年11月才搬到武汉,很多人并不知道,我不太想应对很多问候,可能有人会提出帮忙,我也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我对获取关注也感到不适,坦白讲我不是最惨的,还有更多生病的人需要切实的关注。可能更根本的是,我不愿意承认我很惨,承认自己的弱势需要勇气。

作为一个倡导性别平等的行动者,我比别人更清楚要解决一个社会问题,首先要有人讲出来。我决定尝试坚持记录,因为我现在的确需要支持。我公开自己的记录后获取了很多帮助,包括实用的生活技巧,比如还是不要每天吃泡腾片、注意取口罩和手套的方式、奥司他韦不能随便吃;包括感动和心灵慰藉,有人说要给我寄南京的盐水鸭,不是那种超市买的盐水鸭,也不是所谓的名牌盐水鸭,是那种平时排队买的卤菜店的,民间老百姓都觉得特别好吃的,可以真空包装的,有人说记得涂润唇膏;有人给我寄口罩、酒精,还有朋友打钱给我。

年夜饭

这两天做饭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控制菜量,每顿炒菜的菜量是平时的一半,希望不要那么快过只吃咸菜的生活。除夕晚上,我的晚餐是300克的玉米蔬菜猪肉馅的饺子加5个红烧鸡翅。当然,昨晚没有减量。

吃饭的时候跟一些朋友视频,我们无法逃过肺炎的话题,其实各地的人都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影响,有朋友在武汉的地级市,有不同地方的朋友因为肺炎决定不回家,有朋友“冒死”相聚。幸好,我们的谈话没有被肺炎占据,谈肺炎的时候还可以拿它调侃。视频过程中有个朋友咳嗽,有人开玩笑说请退出视频。

出于对异性恋的嘲讽,我们开始玩一个“让陌生人迅速相爱的36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如果可以在世界上所有人中任意选择,你想邀请谁共进晚餐”,有两个朋友说我。我略显尴尬,她们当然是真心的,尤其是我现在不知道要被困在一个城市多久。我插了话说,这个问题应该是让大家说自己的偶像、明星、性幻想对象。结果,大家的答案都很别样,还有人选了钟南山。

开门却不营业的腰花面

可能问题没有那么有趣,我们很快就没有玩下去了。不知道要聊啥,就有人说最近对一些话题感到困惑,想要跟大家一起讨论。于是,我们就进入了严肃的议题讨论,包括为什么大家都在攻击吴昕个人、怎么看待亲密关系中女性的示弱。

我的女权伙伴总是会看到女性所处的环境,而不只单看某个人的言行。讨伐个人总是更容易,可是我们处在一个社会结构中。我现在的绝望感无法归咎于某个具体的个人,而是对腐烂的社会制度和结构的失望。政府是有资源和权力的一方,理应有所作为,而事实正相反。

后来,有朋友的家人点了烧烤外卖,看着她们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吃烧烤好幸福。我也很开心她们没有回避我,因为这完全没有必要。每个人过好自己的生活都很重要。

无法形容的花圈店

我们聊到11点多,聊了差不多3个小时。我感到片刻的幸福,以为可以带着这份满足睡去。没想到闭上眼睛,最近发生的种种都开始在脑子里闪现,这一切真的太魔幻了。脑子里闪过“我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我赶快把这个想法叫停,因为这是一个不太好的预兆,人如果一味地对生活的质疑,只会增加人的无力感。

我知道很难,可是“怎么办”更重要。想着想着,泪水就不自觉地流出来。这些泪水五味杂陈,有无力,有愤怒,有感动,有伤心……我还想到了死亡,其实没有太大的遗憾,因为我已经在做我认为有价值的工作。

人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并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工作,互相支持和陪伴。然而我始终还是不想结束。于是脑子里又冒出了解封后要做什么,我想象那该是怎样的喜悦,度过这一关,我的人生就又升了一级。我很快又打断这个想法,毕竟才封城了两天。不知道这么想了多久,我终于睡去。

运动打卡

早上7点多就醒了,不想起床,赖了一会又睡不着还是起床啦。疑病可能是现在最大的心理障碍。我早上擤鼻涕的时候看到有血丝,着实吓了一跳。丢掉纸巾后对生病的担忧就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的脑子里又回想了12月底至今一切可疑的迹象,我12月30日去同济医院眼科做检查,1月9日去桂林玩,当时有朋友感冒,我就被传染感冒,1月13日回武汉,我没有吃药,但感冒明显是有好转。之后,有朋友在我家住了几天,我也见过几个朋友。她们目前都还好。

我又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出门。可是我并没有发烧,我很有食欲,我想和朋友一起吃火锅。我不能让自己困在疑病的漩涡中,我打开Keep,开始做运动,做完运动我还是出了门。

放着菊花的店

外面依然很萧条。今天我戴了双层口罩,尽管很多人说没用,也没有必要。我担心万一有假冒伪劣产品,再不济它也能增加我的安全感。出门的时候在电梯的镜子里发现有眼屎,我觉得还是不处理比较好,就随它去了。看到一家腰花面开了门,我刚要往里进,老板摆了摆手表示不营业。花圈店还开着,而且特地在门口摆了些菊花,不知道是否有特别的寓意。离花圈店5米远的一个巷子口摆着同样的菊花,一个老人家站在那里,有种肃穆的感觉,我走过了才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拍照。

我去了同一家超市,蔬菜架基本是空的,饺子和面也都所剩无几。今天没啥人排队称重,我就买了一些红薯。来超市好像必须要买一些东西,其实我已经存了大概7公斤的米,我还是又买了2.5公斤的米,还没忍住买了一些饺子、咸鸭蛋、肠、红豆、绿豆、小米。我并不怎么喜欢吃咸鸭蛋,存着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等解封了还剩咸鸭蛋我要把它送人。忽然觉得这种做法有点病态,其实我家里储备的食物至少够我吃一个月啦。可是我又怎能在这种情况下过分苛责自己呢。

我也去了同一家药店,问有没有酒精,导购员回答完没有后,又说你昨天不是来过吗。我说是呀,心想我可能会每天都来。

花店还开着,剩下的盆栽都没有那么绿意盎然。我就选了一盆叶子上有些斑点的绿萝,因为它好养。我家里有一盆病了的薄荷,它的叶子开始慢慢变黄。这是我第一次养薄荷,我不确定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怎么办。接着,我去了菜市场,它今天关门了。

长江观景台一角

我计划今天去江边走一走。出门的时候喝了点水,逛超市的时候就有尿意,再加上拎着东西,我有点想放弃。可是我的生活实在太单调了。超市离江边的距离大概500米,我就从超市旁边的路绕去江边,路上也有2家小卖铺开门,还有人在遛狗。这是一条我没有走过的路,莫名觉得自己的世界被打开了一点点。江边也有零星的散步的人,他们也是不愿被困住的人吧。

每天去超市对我来说像是在抓住最后一些可以抓住的东西,我不能每天都去超市,得让自己有放松的时间。等哪天有太阳,我就不去超市,只到江边走一走。

郭晶的新盆栽——绿箩

1月26日

正在被封锁的不只是一个个城市,还有人们的声音。

我第一天把笔记发微博的时候图片就上传不了,文字也发不出去,我只得把文字转成图片发。昨天,我把文字转成图片也无法在朋友圈发,微博发出来之后明显被限流。 1月24日的微博有近5000人转发,而昨天的微博只有45人转发。有一瞬间我还怀疑是不是我写得不好。互联网的审查和限制不是现在才有,可在这个时候却显得更加残忍。很多封城的人被困在家里,大家靠互联网获取信息,保持和家人朋友的联系,让我们不用真的是孤岛。

24日发了微博之后,央视新闻调查的编导打了电话给我,她说看到我的微博,没想到我在武汉。她去年在拍一期关于就业性别歧视的节目,因为我这些年一直在做相关的工作,她就采访了我。之后,我们的联系就很少,接到她的电话我感到些许惊喜和感动。这两天,有人跟我分享他们现在的处境,有人发来关心和祝福。一开始写得时候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坚持每天写,但现在我决定许下这个承诺,我会坚持写,并努力发出来。也许之后还会有封锁,我希望大家如果看到我的笔记就帮忙转发,并记得@我,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央视对郭晶的报道

昨天的晚饭是红薯、酸奶加炒茄子。昨晚,我又和我的朋友们视频聊天了3个多小时,有很多闲聊。我们又聊到““如果可以在世界上所有人中任意选择,你想邀请谁共进晚餐”,前一天选择跟我一起吃晚饭的朋友昨天就换了人。

大家都知道保持锻炼很重要,可是一个人坚持很难。前几天在我家借住的朋友说,她在我家的时候可以做到每天逼着我俩练尤克里里,她自己一个人在家就没有练。于是我们就提议大家在视频的时候做运动,真的有好几个人动了会。一个在北京的朋友说北京的城际大巴停运了。

广州的朋友也有看到一些关于广州封城的小道消息。大家说让我写一下购物清单(我放在最后啦)。我们也聊到很多志愿组织,有组织捐赠物资的,有整理信息的。我们担心在肺炎中女性照顾者等女性的身份和视角可能会被忽略,于是我就建立一个“关于肺炎的女权主义者”的群,希望从女权的视角展开讨论和行动。和大家一起讨论怎么办,可以帮助个体克服一些无力感。

晚饭

生活发生巨变的时候,重新建立日常会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早上我继续做Keep。 Keep是有提示音的,本来该做支撑侧提膝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支撑交替摸肩。我并没有集中注意力在做运动,脑子被很多东西占据着。但是建立新的日常生活是在找回掌控感,为了保持健康,我必须要努力。准备出门的时候,我发现昨天的衣服忘了晾。我不得不再准备一套出门的衣服。

走出小区的那一刻,萧条感扑面而来。两边的店铺全都关了门。我只看到3个人,一个环卫工,一个门卫,还有一个路人。我开始在心里数我今天会遇到多少人。走到离我家500米的腰花面店的时候遇到了8个人。

武汉街景

腰花店还开着门,老板原来在做外卖。花圈店关了门。昨天的那个老人家还站在巷子口,没戴口罩,看着零星的路过的人。

超市还开着门,放蔬菜、面条、大米的架子都空荡荡的,今天再次有很多人在排队称重。我在超市转了一圈,今天终于没有再买东西啦,感到一些自豪。花店外出送花了,菜市场依然关着。

超市一角

走完每天必走的路线,我突然不想回家,不想生活只是困在一定范围内。于是,我决定往前走一走。来武汉2个多月,我不喜欢逛街,在这个城市也没啥朋友,就很少出门。 12月底一个朋友从外地来,她带我去了我家附近的网红街——昙华林。当时我说,以后有朋友来我就可以带她们来这里。看到路上有去往昙华林的指示牌,我就跟着走啦。

红绿灯还亮着,看到红灯,我自觉地停了一下,然后惊觉路上根本没啥车,就继续走。指示牌把我引到了一个城中村,走在狭窄的小道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仿佛感到我对武汉多了一些了解。有一个开着的门里摆着灵堂,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于肺炎。城中村总是像迷宫,不知道会走向哪里。

武汉街景

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反正没有走到昙华林。不过昙华林本来也不是我必须的目的地。走了大概1公里,我就往回走。往回走的路上,那个摆着灵堂的门关上了。路上四五家的门口都贴着挽联,第一次路过的时候我压根没有注意到。

从超市开始我就没法精确地计数啦,我今天大概遇到百余人吧。回家依然是洗衣服、洗澡、拖地、做饭。吃完饭,我才感到能喘口气,也有些许疲惫。这大概就是很多家庭主妇的日常工作吧,她们能日复一日地如此真是厉害。我打算睡会,也没睡着,因为想着要写今天的笔记。我要继续发声,打破封锁,也希望你保有希望。朋友,有机会见面聊。

武汉街景

购物清单

生存底线:大米、面条、咸菜、咸鸭蛋等(这些属于必须且保命的食物,且可以存放很久)

基本生活:土豆、红萝卜、洋葱、芹菜、蒜苔、肉等(这些属于日常做饭的食材,相对耐放)

“奢侈品”:小鱼干、豆腐干、肉干、蜂蜜、酸奶等(这些食品可以一定程度上减少我们的匮乏感,感到生活还有不止是生存下去而已)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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