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哈维尔《无权势者的力量》

許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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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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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落真诚」的活着,与「带有希望」的活着,我认为是两件事。 《无权势者的力量》一书,内容讲的是第一件事,其形式要带来的是第二件事。

*原文初刊于Medium:如水回声



「许小姐,你有订书要尽量在家里等,你书从香港寄过来,邮资比较贵。」签完名,邮差将那一小包牛皮纸袋给我。这本繁体中文的小书,跨海终于到我手中。

《无权势者的力量》(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写作于大约三十年前。作者哈维尔原本是捷克的剧作家,起草〈七七宪章〉运动,民主转型后他成为民选总统,卸任后还曾来访台湾。台湾当时是陈水扁执政。

最近捷克送台湾疫苗,许多年来捷克文学也在台湾畅销,不过这本书,台湾暂时买不到,旧版皆绝版,是在一些机缘下由香港蜂鸟出版社今年重出。

从头看起,第一章的第一句看到就莞尔:

一个幽灵正在东欧徘徊,那就是西方称之为「异见」的东西。

不难想像当时他写下这两万多字,是作为一种政治行动的宣言。本书最后特别附录的「哈维尔图书馆总监」传记片段,也提到说哈维尔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是对《共产党宣言》的嘲讽。

苏联政权底下的捷克。那时哈维尔称之为「后极权体制」。如同许多的社会科学(或是政治哲学,whatever)家的论述作品,哈维尔为了要说明当时捷克的处境有别于古典独裁政体,必须在基于对社会矛盾跟政权性质有正确的认识(但他一直在嘲讽这个词)才能凸显他的主张「磊落真诚」这一点何以独特、有效且根本,而虽知道或有命名上的问题,仍勉为其难地使用了「后极权」这个词来定调。

在此,我也先不回顾「后极权」这个词在各种学科里的讨论,纯就哈维尔自身的定义来简化摘要:(p.27–28)

  1. 我们的制度已不局限于一个地方,而是在两大超级霸权其中一个所控制的庞大权力集团中横行。全球的核子均势,更令这个制度具有古典独裁前所未见的表面稳定。
  2. 古典独裁缺乏历史根基,比较偶然,我们则有十九世纪无产阶级及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基础「正确认识」。
  3. 「正确认识」已经成为「世俗宗教」,对任何问题提供现成答案。人们感到无根、失落、把握不住世界的意义,这种意识型态具有醉人魅力。
  4. 传统独裁制度有即兴因素,但我们的制度在苏联已建立了超过六十年,在东欧建立了近三十年。它建立了一个全面而复杂的机制,对全体人民进行直接和间接的操纵。
  5. 古典独裁制还有一点革命兴奋气息、英雄主义气概,苏联集团早已不再孤立于其他发展的世界,西方发达国家的价值观念同时也在我们社会存在。不明了这一点就不可能明白我们制度下权力的性质。

随后的章节,就是较为耳熟能详的故事了:

蔬果店老板在橱窗挂上「全世界工人阶级,团结起来!」的标语,但那标语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挂起来,这是政权使用「意识形态」来桥接人民跟政权之间的关系,因为意识形态提供了人一个有关身份、尊严和道德的幻觉,使我们能欺骗世界、欺骗自己、收藏自己的良知。如果蔬果店老板试图过着「磊落真诚」的生活,不一定是拒绝挂起标语,说不定只是遮遮掩掩。总之,意识到活在谎言之中的假象,从而能够有自决地在现时、现下的个人实践中落实,这种「活在真实之中」即是他本书最重要的主张。

磊落真诚,其后会衍生到「隐蔽空间」,扣连捷克七七宪章运动前的乐团攻击事件;并再绘制出「独立社会生活」与「平行邦国」等概念之中,为后极权体制留下一个希望的空间。



「磊落真诚」这个概念,就从一个蔬果店老板的举止,在书中各章节以假想他的处境、思维和行动来开展,取代了学术语言僵固且可衡量的操作定义。

对于「意识形态」,当然在那个时候,肯定是明确指向苏联政权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他有一个生动的描述:

意识形态作为制度和个人之间一道由借口组成的桥梁,衔接了体制目标和生命目标之间的鸿沟。它使制度的需要假装成源自生命的需要。那是一个假象力求冒充成真实的世界。

同时,他对后极权制度「戴着意识形态的手套」有着激情的指控:

这就是为什么在体制中的生命总是渗透着虚伪和谎言:官僚统治的政府叫做人民政府,工人阶级在工人阶级的名义下被奴役,人的堕落被说成是人的最终解放,隐瞒事实叫做令真相大白,操弄权力去碾压人民叫做权力掌握在人民手里,滥权无度叫做依法侦查办,压抑文化发展叫做百花齐放,扩张势力范围叫做支援被压迫人民,没有言论自由变成自由的最高形式,闹剧式的选举变成民主的最高阶段,扼杀独立思考变成最科学的世界观,军事占领变成兄弟友邦施加的援手。

单看这段,几乎以为是对当代二十一世纪后的民主政体的嘲讽批判。

其实这本书不可谓没有这个企图,哪怕是在三十年前。



在那之前,先说他在后面几个章节,也有论述科学精神般地排除了两种解释:一种是能够容许政权以外的势力去监督意识型态的(我们或可称为「民主」的地方),在那种地方「磊落真诚」的道德所自带的政治性或许就没有像后极权体制下那么强烈;另一种是法律,他一一点名《人权宪章》、《国际人权宣言》和《赫尔辛基协议》,同时很简单的质问「在充满滥权枉法的地方,真的要这样广泛和自愿接受法治原则吗?」

随着他对法律规范本身也有一套批判,这可以接着衔接回他对于后极权体制以外的所有政府或官僚制度的衍生企图。我觉得(对我一个待过政府单位的人,看了不少正面、负面表列的条文的人)最耐人寻味的是这段话:

把官样文章、虚有其表、推搪狡辩等作用表现得最淋漓尽致的,当然不是法律中那些明文禁止国民做什么事、触犯后又会根据什么而被指控的条文,反而在说明人们可以做什么、有什么权利等的章节,才会表露无遗。
……纵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法律都只不过是防止生活由好变坏时,其中一种不完善以至多少是迂回的方法。

虽然书得最前头,已经煞有其事地把求解范围圈在「后极权」,书里的批判却不时指向更广泛的现代国家体制、规范,以及意识形态动员人们的逻辑。其中又有一个段落,他说后极权体制的另一个有别于古典独裁的特征,就是无论是卖菜大叔,或是高高在上的总理,其实都参与其中这个受体制所驱动、所打造的谎言社会,只是程度不同。这里的说明是相当具有一种无论是民主或独裁都具备的「社会」集体性。



然而他真正的主观点是从个体出发的、现时现下的:

人们迫于生活在谎言之中,但他们之所以能被迫,是因为他们实际上是可以用这方式生活下去的。因此,不能单说制度使人性疏离,相反,是疏离的人性支持着这个制度,作为自己不由自主地要献身的伟业。它成为人性堕落的写照,充作人们不能忠于自己的见证。

所谓磊落真诚,或是自我选择,活在一种真实之中:

人可以异化出来只是因为在人当中,的确有些东西可以异化。


书中后半有特别处理「反对派」的语境、对当时直接从事政治工作的批判,他认为那些人对后极权体制的社会政治现实「认识不足」,没有去看见「先于政治」的事物在政治上的意义,看不出它们是酝酿真正政治转变的土壤。这里摘一句有力的评论:

越是远离具体「当下」的人的政治,越是将眼界放在抽象的「将来终有一日」,就越容易蜕化新的奴役形式。生活在后极权制度的人已太清楚知道,他们能否活得像一个人远比一党还是多党,党派怎样界定自己、给自己封一个什么名字等问题重要。

以及较为详加阐述何谓「异见者」,及更加壮大的独立社会生活,更加喊话一般地「有时我们一定要走进苦难的深渊才能领悟真理,正如我们在光天化日下,一定要跑到井底去才能看见星光。」并很轻巧地带到了组织活动,甚或「怎么办」的回答。 (虽然他自己也说应该把他自己发明出来的「后民主」 章节给删去。若是读通了他的关怀,此类问题就非常次要了)

而且这个新气候、新本质只能「实践」出来,无法鲁莽表述。



当我们阅读时不自觉对号入座到现代民主体制,其实也是哈维尔其实有意扩大推论到比后极权体制更多的部分,他引用海德格的现代科技社会的整体危机,将形而上的东西带进来,并做出了以下宣称:

后极权制度只是现代人类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一个侧面,也许是一个表现得更激烈、更能揭示真正根源的侧面。后极权主义的自动机制只不过是全球科技文明自动机制的一种极端表现形式。它所反映的失败,只是现代人普遍失败的其中一种。

我觉得三十年后的此刻,这样的提醒,几乎不证自明。



最后还是回到书里的语境,他写作的时刻是经历过布拉格之春的运动,也才刚发起有盟友被盘问致死的七七宪章运动,却还没有迎来民主化的胜利,是在那之后超过十年,才有天鹅绒革命,接着他当上民选总统。

写作的当下,确是一个井底的黑暗之处没错。

在那个时候,这本书是这样结尾的:

真正的问题是,「光明前途」是不是真的永远这么遥远,或者是相反,它其实早已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盲目和懦弱,才令我们不能在自身、在周围把它看出来,因而无法发展它?如是这样,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磊落真诚」的活着,与「带有希望」的活着,我认为是两件事。 《无权势者的力量》一书,内容讲的是第一件事,其形式要带来的是第二件事。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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