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向上——西藏之行#02

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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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是宇宙的迴聲。


大部分寺廟都是如此,從山腳下走到依山而建的殿堂,我感覺已經耗費了自己所有的力氣。攻略裡說,來拉薩的第一天不要去爬布達拉宮,這座拉薩市區位置最高的建築,無論從城市的哪個角落看過去,都能窺得它的身影。

好不容易,從山腳拾階而上,站到了殿堂之外。小心翼翼地摘下帽子,隨意梳理散亂的頭髮,會發現往上還有一層階梯。往往用木頭製成,兩旁的扶手已經被來往的人摸得鋥亮。走在前面的是藏族婦女,身軀隱藏在厚重的藏服裡,年紀較大,腿腳不太方便的樣子。我站在下面,看著她們艱難而果斷地向上攀援。

用攀爬來形容毫不為過,每爬一次,我都要在心底感概一句,為什麼要把台階修得這麼陡峭? !神明啊,是在為這些虔誠參拜的人設置最後一道關卡,還是有意屏蔽那些不夠虔誠的人?

可以想像,這些依山建的寺廟必然會依托著山勢來佈局。自然將所有的平緩都贈予了拉薩河谷,這些周邊的山巒一個個勢如破竹,拔地而起,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身姿似的,昂頭挺胸。

跟在參拜的人群後面,緊握扶手,一級級台階向上。下來時,更要屏住呼吸,害怕踏錯。下山時感受到膝蓋傳來的壓力,於是將所有的腳趾蜷縮抓地,害怕一個不留神從高處滾落下去。

布達拉宮


高聳的殿堂,人只能敬畏地仰望
寺廟依山而建

面對高處,我們仰頭而望,神靈就在那裡俯視著我們,自上而下形成壓迫感。扎什倫布寺裡一尊世界最大的佛像,隱藏在黑暗的殿堂深處,我抬頭看過去的時候,差點被嚇到高反。爬色拉寺的後山,看到廟堂在山谷間蔓延。氣喘吁籲,在渾身是刺的灌木間穿行,若是沒有當地一家人領路,我們或許會迷失在山間。時間有限,又畏懼刺的厲害,最終沒能登頂,於是選擇了一條路下山。山上的岩石被風化成小小的沙礫堆積在道上,腳下的摩擦力突然變小,要小心翼翼扶著旁邊的石頭才不至於跌落下去。

遠處的懸崖邊,有人席地而坐,孤獨的身影帶著幾分灑脫。從山上看下去,整座城市像鋪開的地毯,中間規則平整,偶有隆起,四角在山谷裡蔓延。

爬山的一家人
從山頂遠眺

南山更是如此了,這座位於城市南郊的山,相對高度四五百米,被修建成了一個成熟的公園。我們騎著電瓶車抵達山腳,遇到一個頗具威儀的大叔,大叔告訴我們,第一次爬南山公園的時候,他花了四個小時。我們心裡有些發怵,午後的陽光照射在後背上,只爬兩步人就開始止不住地喘氣。把口罩摘了,讓冰涼的空氣進入肺部,身上開始出現細密的汗珠。路程過半,後面是連續的陡峭樓梯,每層倒是不高,人只能低著頭默默走,然後路過那些坐在旁邊休息的人。不要向上看,更不要向下看,遠處,布達拉宮已經比水平視線要低了。

或許是階梯已經修成,我們抵達山頂只用了一個小時,山頂空間是窄的,只有一條略平緩的山脊,往下看,拉薩城的佈局盡在掌握中。在如此陡峭的地方,下山是很要命的,不敢看得太遠,怕山頂的橫風會把人吹下去。

上山的路
走幾步就得要歇一下
拉薩河谷
南山公園秋景
遠眺布達拉宮的另一機位

我們好像一直在爬升,阿里一路上去,海拔越來越高。師傅每天晚上都要提醒我們,要不要氧氣瓶。在這人跡罕至之地,一旦出問題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找到救援。但是好在一路都在車上,除了低溫在消耗熱量,沒有多餘的運動會讓你迫切地需要氧氣。

唯一的運動是爬古格王朝遺址,這座城市神奇地建在懸崖峭壁上,已經風化的建築僅留下斷壁殘垣。山體上開鑿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洞窟,應是當時人群供佛和居住的場所。遺址內的路有無數條,是的,你可以走進任何一個洞窟和殘跡裡去,但是到頂部只有一條人工修建的台階。我在始一進門的時候,因為被那些奇妙的洞窟所吸引,便走錯了路。

穿過一個個洞窟和房址,在峭壁間伸出頭去,感嘆王朝的統治者為何將住所安置在如此危險的地方。當時的居民若是有恐高症,可怎麼正常生活?一邊想著,一邊往我所能看到的最高點前進。路不太好走,很多地方要手腳並用地攀爬,又或者那並不是路,只是黃色沙塵上幾個凌亂的腳印讓我毫無戒備地踏了上去。直到一堵黃色泥磚的牆壁橫亙在眼前,我意識到根本沒有辦法走上前,而想要轉頭原路返回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走到了什麼地方。

路是不存在的,只有傾斜的壁面,和水泥砌成的蜿蜒向下的排水溝。向上,你只需要一點體力就夠了,但是向下,你還需要勇氣和運氣。

我把相機套在脖子上,開始坐下來,並且確保自己的雙手都有可以扶住的東西,然後一點點向下挪動,找准每一個深凹處下腳,全身每一塊肌肉繃緊,精神高度集中。等我終於走到原來正常的道路上的時候,我才發現此刻自己的呼吸比向上攀爬時還要急促。

古格王朝遺址

在西藏,是不用擔心沒有山可爬的。喜馬拉雅山脈橫亙在邊境處,每一處隆起,都是一座最高峰,珠穆朗瑪峰的觀景台相比之下就遜色很多了,雖然樹立著海拔8848米的測量紀念碑,但這裡畢竟不是8848米。所以它只能迎接一波又一波前來打卡拍照的遊客,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我們站在山腳,看著被兩側矮山環繞住的珠峰,說,看起來也不是很難爬嘛。

這句話很快便被風吹散了,希望它沒有被山里的神靈聽到。

在等待夕陽落下的時間裡,打開紀錄片《高山上的夏爾巴人》。這片凹谷很快便被陰影籠罩,太陽一消失,風便凌厲起來,三個人蜷縮在一起,好像在感受著珠峰上面的寒意。

夏爾巴人為珠峰攀登提供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他們將物資背負到幾個營地間,因為這些營地的緩衝,登頂才有了可能。那些在帳篷裡睡眼惺忪的顧客,接過夏爾巴人遞過來的熱茶和熱毛巾,感嘆山上的條件太艱苦了。我們都嘟囔起來,這哪裡是登山,這分明是度假嘛。

珠峰攀登的日益專業化和商業化讓人忽視了這畢竟是和死神擦肩的活動。 2014年的雪崩帶走了16條生命,其中大部分是沖在前面的夏爾巴人。夏爾巴人在登山活動中分得最少的那杯羹,但那畢竟是一份比在家鄉放牧和務農要高得多的薪水。讓人唏噓的是,他們拼了命地登山,只是為了自己的後代不用再去登山。

夕陽降臨了,山腳下的遊客一人佔據著一個機位。遙遠的山峰開始披上霞光,她是那麼肅穆而寧靜。所以你不會聯想到3.3%的死亡率,聯想到山坳的那些橫風,冰瀑下的萬丈深淵,96年那場空前的山難。

絨布寺
日落時分的珠峰

如果僅僅是遠觀,我們就會永遠如此安詳平和地觀看,即便太陽下山後溫度開始驟降,手放在外面會迅速凍僵,但這一切都在可以輕易忍受的範圍內。然後你會止不住地想,上面是什麼樣子的?

從大本營到頂峰,共建設有四個營地,登山者在嚮導的帶領下,先在大本營進行適應性訓練,然後循序漸進。大本營,5300米;C1,5920米;C2,6400米;C3,7300米;C4,7900米。 C1和C2間是讓人恐懼的孔布冰瀑,攀登方式是用鋁製梯子;C3和C4之間是洛子峰和珠峰之間的山谷,一般被稱為南坳;到達C4,可以沖頂了。

攀登珠峰一直以來就是一場政治展演,19年,英國人希拉里在夏爾巴人丹增諾蓋的幫助下從南坡登頂,而圍繞著誰是登頂第一人的爭論至今仍在繼續。 1960年,中國人王富洲、貢布、屈銀華登頂,攀登珠峰成為了一項政治籌碼;到今天,商業攀登已經使得攀登珠峰這件事情顯得不再那麼困難,也因此成為“有錢人的遊戲”。 2014年的雪崩事件,成為夏爾巴人追尋自身權益的起點,最終,尼泊爾政府妥協,夏爾巴人的訴求得到滿足:停止登山,增加各項保障。 2015年,尼泊爾發生8.1極地震,地震引發的雪崩造成了更為嚴重的傷害,登山季繼續終止。

在下山的車上,我打開《進入空氣稀薄地帶》,這是喬恩•克拉考爾對於1996年那次山難的記述。 1996年,即便珠峰還沒有到“人滿為患”的地步,各大商業公司的進入也使得那一年的登山季格外擁擠。兩個裝備精良且經驗充足的隊伍在登頂過程中遭遇巨大的暴風雪,這次事故造成八人死亡。作者的親身經歷化為文字,閱讀過程中數度有置身冰窖的窒息感。文中寫,在極度缺氧地帶,人的智力會下降到非正常水平,這也解釋了多位攀登者在山頂做出不合常理的舉動的原因。缺氧,失溫,意識紊亂,清醒又混亂的描寫,使得這個故事如同一場羅生門。

作者在發表了若干記敘文章後,收到了諸多角度的評論。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位死者的家人,她說:

而我所讀到的,不過是你個人的自尊心發狂似的要從所發生的一切中努力尋找真。但你的任何分析,批評,判斷,抑或假設,都不會帶來你想要的內心平靜。誰都沒有錯,沒有人應該受到責備,每個人在特定時間,特定的環境下都盡了力。

而另一位夏爾巴孤兒的評論則更讓人唏噓,他的父母均在為登山隊搬運物資的過程中去世:

我再也沒有回過家鄉,因為我認為它應該受到詛咒,我的祖先為了躲避在低地受到的迫害而逃到所盧-孔布地區,在薩迦瑪塔的庇護下,他們在那裡找到了避難所,作為回報,他們理應保護女神的聖殿免受外來者的侵擾。然而人們卻背道而馳,他們幫助外來者探路,幫助他們進入聖殿,並站在她的頭頂上,以勝利者的姿態歡呼雀躍,褻瀆她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污染她的胸膛……

純粹主義者們抱怨攀登珠峰已經成為政治和商業的秀場,但我又能切實體會到那些想要登頂的人的心情。行走在群山之間,聽著耳邊的風,除此之外便是亙古的寂靜。英國登山家喬治·卡洛里的那句著名的“because it is there”,那是自我完成的偏執,是給予生命巨大的空虛以意義。人終究都是有自我毀滅的傾向,我們都在尋找一個體面的回歸方式。

在這處自然的高原上,人為地打造了更多的高處,那些垂直向上的階梯,那些傾身俯視的佛像,那些需要將頭仰起90度才能看見的經幡。克服地心引力,人才能站到神靈所在的地方。山是這個世界的恆常,而最高峰,讓我們得以無限接近宇宙。

在珠峰下掛祈福經幡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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