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告别美国梦后的亚洲梦,拥抱自我的亚裔书写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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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裔移民二代还会有亚洲认同吗?近年有大量的二代亚裔美国人透过对亚洲的思乡书写,更细致地阐述自我身分认同。相关著作除了华裔二代作家邢立美撰写的《台北爱之船》,还有台裔二代游朝凯的《内景唐人街》。 90年代后亚洲的崛起,让亚洲不再是那个被抛下的创伤之地。本文邀请到中研院民族所助研究员刘文,与读者分享亚裔书写新趋势,其阅读视野与观察。
(底图来源:Unsplash/Thomas Martinsen、MJ S)

作者|刘文(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助研究员)

因为COVID-19疫情缘故,从2020起,掀起了一波海外台裔移居台湾的风潮。他们是因为欧美疫情严峻只能网路上课的年轻大学生,也是带着一家老小来台短居的专业人士。两个月的短期计画演变成两年,这是我身边不少「长期滞留」台裔美籍朋友的经验,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来台湾会是一个选择,但COVID-19促成了这样的机缘,有些人就再也没有离开了。全球疫情的不确定,欧美种族歧视的高涨,以及地缘纷争导致人们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使得《经济学人》曾形容「地表最危险的地方」的台湾,看起来反而相对风平浪静。

我这一辈人,1980年代中后出生,许多都还背负着上一代的美国梦,认为有机会的话仍是必须出国念书,最好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拿到绿卡移民国外。这个焦虑的背后,一方面是担忧台湾的政治动荡,另一方面还是认为国外有比较好的工作机会。但一出国10年、20年过去,在美国待越久,不难发现这个社会仍是属于白人的社会,作为亚裔移民,找到一份安身的工作并不难,但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恐怕仍是需要下一个世代的翻转。

《台北爱之船》故事的即是来自亚裔移民二代寻找认同的脉络,某种程度上这本书的出版与窜红(已经授权好莱坞电影团队拍摄),体现了近年大量二代亚裔美国人透过对于亚洲的思乡书写,更细致地阐述自我身分认同的风潮。

《台北爱之船》原文与中文版

《台北爱之船》作者邢立美在美国俄亥俄州长大,如同书中主人翁艾佛的设定,父母为华裔背景移民,父亲放弃了在中国的医学学位,到美国当清洁工维生,因此希望女儿能够申请医学院,拥有更理想的、稳定的事业前途,但艾佛却一心想要报考纽约大学舞蹈系,成为一名舞蹈家。这份亚裔跨世代间经常听见的冲突成为故事的张力,不断将艾佛推向寻找她个人价值的剧情核心。

在上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艾佛的父母擅自为她报名了在台湾的「爱之船」营队,希望她能多认识其他海外华裔青年与了解自身的历史。中华民国政府于1967年成立「海外华侨青年语言学习营」,隶属于救国团下,在北美、欧洲广招华裔年轻人,作为冷战下宣导中华民国作为「正统中国」、连结海外华侨的政治手段。

1967年美国与加拿大华裔来台参加「海外华侨青年语言学习营」(图源:wikipedia)

这个营队俗称「爱之船」,也是因为华裔人士希望透过这样的活动,替他们的子女找到相同背景的另一半。恋爱的渴望也是《台北爱之船》书中的轴心,也因此这本书经常被拿来与《疯狂亚洲富豪》系列作比较。某种程度上都是透过纯朴亚美二代的视角,形容台北街景与商二代的往来,冲击他们对于「亚洲」的想像,就像艾佛惊讶发现的:「台北的东西都好贵!」

在移民社群中,我们经常会提到一种常见的「老侨心态」,指的即是移民太久、与离开之地已经有文化上难以弥补隔阂的族群,他们经常会在新的国家怀念旧国之美好,而当久久回国一次,却又无法接受原来的国度已经在各方面都有巨大的改变。把家乡冻结在单一时间点所产生的认知上错乱,经常会造成老侨们体验巨大的失落感,甚至在政治上变为趋向保守的一群人。

当然,《台北爱之船》故事中的二代青年,并不是所谓的老侨,爱之船也已不再是冷战时代的爱之船。经过多次改革,交由侨委会举办后,这个暑期研习营加入更多本土台湾的文化。在《台北》一书中,也能看见透过艾佛所遇见不同背景的华裔与台裔青年,带出海外二代身分认同的复杂性。比如,在艾佛与营队同学的对话中,即有人强调自己是「台裔美国人」,而非「华裔美国人」,两者不能混而一谈,这对于来到爱之船前只知道台湾是一个「福建外海的岛屿」的艾佛是一大冲击,也修正了她对台湾的想像。

不过,在这些亚裔二代的创作中,多数的核心议题并非亚洲的地缘政治或国族认同,而是与他们成长背景切身相关的种族身分。台裔美国作家游朝凯(Charles Yu)的《内景唐人街》,即是用剧本形式「戏中戏」的书写手法,描写「平凡亚裔男」所遭遇的种族歧视,以及亚裔男性在美国大众媒体常见的刻板印象角色:送货人、僵尸、功夫明星⋯⋯等等,讽刺亚男难以被赋予具有灵魂并且深入的对话与剧情,更不用说被设定为「可恋爱」的对象了。

漫威电影《尚气》主角作为超级英雄,日常职业仍是泊车小弟。 (翻摄自IMDB)

上一辈经历过的历史创伤,包含主角父亲遭遇到二二八事件的迫害,才离开台湾来到美国,却也只能被视为平凡无奇的唐人街餐厅服务生,游朝凯写道:「所有亚裔男都被折叠成一个平凡的亚裔男」,精准地体现亚裔移民在白人主导社会中所感受到的流离与困境。


延伸阅读:书评》内之内与外之外:探访游朝凯的《内景唐人街》


《内景唐人街》出版后获得2020年美国国家书卷奖,为少数亚裔作家得到的创作殊荣,如同2022年热卖的电影《妈的多重宇宙》,这些以讽刺视角挑战西方对于亚裔刻板印象的作品,越来越受到大众的关注。 《内景》与《妈的》相似之处,即是它们都巧妙地挪用大众文化中视为理所当然的亚裔符号,并充满自觉地玩弄、翻转这些印象。如同游朝凯写道,种族身分的扮演,如同台前台后运作的不停转换:

「表演者时有走火入魔之虞,假戏真做,误以为其苦心营造的现实才是独一无二的现实。在这情况下,我们意识到,表演者俨然化身为自己的观众,成了同一场戏中的表演者兼观察者。」

──游朝凯《内景唐人街》

如何脱离种族的束缚,成为本真的「自我」,即是许多亚裔二代创作的核心关怀,如同《台北》的主角艾佛,最后透过在父亲面前展现的一场舞,拒绝成为家长期待中的角色;《内景》透过剧场的设定,书写不同代亚裔经历的历史。

另外,近年其他值得关注的亚美作品,包含越南裔酷儿作家王鸥行《此生,你我皆短暂灿烂》,以及韩裔混血作家蜜雪儿《没有妈妈的超市》,皆是透过对于母亲的怀念,重新审视自我的身分认同与亚洲的牵绊。我们也看见从前以离散华裔与日裔为主的亚美书写,逐渐扩张到更多元的、包含其他东亚与东南亚作家生命经验的故事。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这20年绝对是亚裔美国创作崭露头角的年代。在90年代前的亚美著作,比如谭恩美的《喜福会》( The Joy Luck Club )与John Okada的《叛国小子》( No-No Boy ),这些在我大学时代亚美文学课程中必读的文本,多数强调受到二战影响而导致家庭人生破裂的创伤故事。在这些叙事中,「亚洲」不但是个回不去的遥远国度,更是主角必须抛下才能「成为美国人」的物件。

而90年代后,随着全球化与两地往返越来越频繁,亚洲的崛起,使它在大众文化场域也更受到欧美市场的重视,针对亚美书写的视角也相对被打开,提供了亚美二代书写另一个时空维度的想像。

曾经,从「亚洲」作为一块离开后就回不去的创伤之地,直到「亚洲」作为二代重建自我认同的新可能。随着「美国梦」因为种族问题的不解、内部政治纷乱而逐渐殒落之后,「亚洲梦」似乎成为新的欲望主题,并且这样的想望,不再是隔海乡愁似的物化与幻想,而是一个具有复杂历史质地,更具体并细致的地景。 ●(原文于2022-11-03首度刊于OPENBOOK官网)

台北爱之船
Loveboat, Taipei

作者:邢立美
译者:李建兴出版:时报出版【 内容简介➤

内景唐人街
Interior Chinatown

作者:游朝凯(Charles Yu)
译者:宋瑛堂出版:新经典文化【 内容简介➤

此生,你我皆短暂灿烂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作者:王鸥行(Ocean Vuong)
译者:林铮顗出版:时报出版【 内容简介➤

没有妈妈的超市
Crying in H Mart: A Memoir

作者:蜜雪儿.桑娜(Michelle Zauner)
译者:韩絜光绘者:洪爱珠出版:二十张出版【 内容简介➤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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