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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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們會想到別的辦法,用剪刀、銼子,一切暴力的辦法,直接從領口那裡弄開,然後終於可以把裙子脫下來。

在路上撞見一隻死了的綠尾蠶蛾,它有著漂亮的青綠色,後翅波浪般延長。我暗暗警告自己,它已經死了。從前看科普文章裡說,因為口器退化的緣故,它化蛾之後,不吃不喝,直到死亡,也就一週的生命。

遲疑的時候我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了,但又忍不住回頭再來看它,只覺得那翅膀上對稱長著的四隻「眼睛」異常詭魅,陡然嚇了我一大跳:真是骯髒髒又噁心的東西!我恨恨地轉過頭去,再繼續朝前走。也反覆在心裡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回頭去看它了。可是雙腳彷彿不受控制一般,又自動折返了回來。

這次我的確沒有再看它,只是飛快的從地面上將它拈了起來,攏在手心,然後逃跑似的往回走。

幾乎一觸到它,我就感覺到了腐爛。那層青綠迅速地凋零,石膏粉末般落在我手中,它翅膀上的眼睛斑也會隨之脫落,生命太噁心了。最難忍受的是它的身體,這個骯髒又噁心的東西,不管它再怎麼進化出美麗的翅膀,也擺脫不了這副卑賤的蟲身。

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竟然還是把它帶回了家。

一路上我都不太敢張開手,既害怕它,也害怕我自己。但就是這樣很突然的,我腦子裡有一小塊記憶被撬開了,那是關於小學二年級科學課上養蠶的記憶。當時好像並不會感到害怕,只有對生命的持續震驚,覺得這個小東西真是潔白又無辜,多麼柔弱啊,二年級的孩子都可以照顧好它。

記得在課堂上看過以後,戀愛不捨地將盒子傳給下一個同學。也就是在那時才突然驚訝意識到,它身體兩側的氣門是對稱生長的。當它笨拙緩慢地爬上另一片桑葉,那些黑點也跟著一齊蠕動,像無數雙眼睛同時眨動一般,似乎從那時起就開始盯著我看了。但我並不害怕,也許是忘記了,又或者只因為好奇。我當時就暗暗下定決心:我要照顧它,我也要擁有它的一生。

那些蠶都是從哪裡來的呢。彷彿我曾抱著空盒子挨家挨戶問了個遍,或是偷偷爬上鄰居家靠院牆的桑樹,一片葉連著一片葉,不停地翻找。睡覺的時候在身邊放上一隻篩子,先是鋪滿新鮮嫩綠的一層桑葉,蠶自己就會一隻一隻地飛來。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換出去多少鉛筆和橡皮擦。但凡一切能放棄的東西,我都拿來與同學交換了。不過我卻很高興,感覺那些都是死物,而蠶是活的,它會吃桑葉,會長大。我還想像有一天它能吐絲結繭,最後變成美麗的飛蛾。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期待這種美麗的,我一帶回家,就被母親罵了一頓。像是受到蠱惑一般,我第一次生出對抗的勇氣,開始在她眼皮底下供養一幫令她所痛恨的邪惡的妖物。從那時起,我就不再是她的孩子,而是十幾隻蟲子的母親。

等到有一天,她再從我的床底下翻出那個盒子,竟然被嚇得臉色蒼白,跑到水池旁邊去,止不住地干嘔了起來。我也終於明白了,母親咒罵的不是我,而是盒子裡的小東西,她真的很害怕它們。

而那天,我開始盯著盒子邊緣被啃食乾淨的桑葉發愣,感覺上面那些巨大的不規則的孔洞,突然在我眼前放大了若干倍,而且很快就有一個新的洞出現了。蠶仰頭向上,似乎毫不費力就咬破了剛放進去的桑葉,然後慢慢地將整個身軀露出來,離我越來越近。我第一次感覺到它是那麼龐大,甚至還有點邪惡,這一點令我感到恐懼不安。彷彿沒有了桑葉,它就會開始啃食我。

為它們放了足夠的桑葉以後,我就沒有再打開過盒子,甚至還將它們移到了院子裡的一角,那是離房間最遠的地方。可是恐懼已經種下了,晚上我就夢見它們從我的床底下鑽出,先是吃掉了媽媽,然後集結在蚊帳頂部,呼呼地吐出巨大的絲,牢牢將我包裹其中。繭原先還有床那麼大,然後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到讓我難以呼吸。等到再睜開眼時,頭頂白色的蚊帳竟和夢裡的一模一樣,像是隨時就要朝我壓過來了。

我應該殺了它們的。我想到平生第一次施展自己的母性本能,竟然是對著十幾隻恐怖的蟲。但我不敢。我連看它們一眼都覺得害怕,也懂得了媽媽在水池邊乾嘔的滋味。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我竟然在夢裡學會了恐懼,往後一生,它都將伴隨著我──這種頭皮發麻、喉嚨發緊的感覺。

當時科學課已經講到小兔子、人類的牙齒和太陽系,但大家養蠶的熱情還沒褪去了。媽媽要我送給別人養,於是我將盒子給了班上一個同學,她也正在用鉛筆和橡皮擦想從別人那裡換一隻兩隻,突然一下子得到這麼多,也讓她非常高興。

我很快就忘了這件事,因為我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種蒜苗、到太陽底下去看放大鏡,期中考要帶著自己種的植物來學校給老師評分,有人竟然從菜地裡拔了一棵青菜。總之,我不用在教室裡看到那麼多人交換蟲子了。

這些無關重要瑣碎的事情,我全都記得。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感覺到手心裡的綠尾蠶蛾又活了過來,正笨拙又無辜地往我手中鑽。真是噁心啊,更噁心的是我今天竟然還在害怕,害怕這樣一具死物。

為什麼那時的記憶如此深刻。我想起最後一次被邀請去看那些蠶,它們都已經變成了蛾子,渾身毛絨絨的,頭上長著一對像羽毛一樣的觸角,翅膀皺皺巴巴的,下面還生了三對足。我看著它們扇動無效的翅膀,開始茫無目的地尋找伴侶,然後迅速地將尾巴連在一起,等待產卵,最後又死去。如果沒有找到伴侶,剩下的那隻就孤零零在原地打轉,直至死亡。

我有點失望,它們並沒有化成美麗的飛蛾,甚至那對皺巴巴的翅膀都不知道能不能飛起來,還有看起來非常笨重的三對足,唯一的用處就是走到伴侶身邊,或者孤獨地累死在原地。

好像小孩都不太能接受蠶蛾的長相,也不敢相信曾經那麼潔白柔軟的東西,有一天竟會長成這樣醜陋的傢伙。所以他們並不在意蠶蛾的離開,只是欣喜那些嫩黃色的卵變成褐色,再變成幼蟲、成蟲,蛻皮,結繭,直到被丟棄。

也許是因為再也不能見面了,我突然原諒了它們。這些蟲子,它們並沒有善惡,卻平白無故地招致了我的恨意。它們像千百年來一樣尋常地進食、進化,卻誘發出了我內心變態所能達到的極端,因此展現出一種可怕的罪。噁心的其實只有我自己。

眼前這隻綠尾蠶蛾或許算是全世界最漂亮的蛾子,它死了比它活著更妖艷,也更顯得鬼氣森森。

回到家以後,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對著光一看,才發現翅膀上那些不規則的裂痕是被撕開的,不太明顯,也許是風力的作用。除此之外,整張翅膀較為完好,也可以想像它死前並沒有做過多的掙扎。在秋天的早晨,這麼美的妖蛾子,就像輕飄飄一片樹葉落下。

蝴蝶收藏家們千篇一律地展現其美麗的翅膀,只有一些刺繡和印花才會願意展現蜜蜂斑斕的腹部。也有可能因為是平面的,所以看起來不至於太恐怖,而它們身後那對小小的透明翅膀反倒不值一提了。如今面對這隻早已死透了的綠尾蠶蛾,我實在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才好。其實我還是不敢輕易注視它的身體,心裡甚至開始有點後悔,後悔自己竟然就這樣將它帶了回來。

因為翅膀巨大,身後還拖著一對纖長的尾突,讓它的蟲身得以巧妙隱藏,看起來非常渺小、無辜。更何況那對翅膀實在太美太妖異,如果不細看是很難發覺底下究竟藏著怎樣一副身軀的。我只好這樣安慰自己,以防盛怒之下將它揉做一團,再恨恨地丟出窗外。

它還是蟲身的時候想必更加可麋,只不過能修練得到這樣一副翅膀,已經比絕大多數的毛毛蟲幸運。而且它還能飛,儘管十分短暫,也曾向世界展示過它的美,纖毫畢現。

這樣想著,我迅速從抽屜裡摸出一個透明的小瓶子,倒出原先放在裡面的彩色糖紙,才又將綠尾蠶蛾小心拽起來,裝進玻璃瓶裡去。

網路上說,這種蛾也叫作月蛾,聽起來很像是女人的名字,我不由得心頭一跳。但總算將這個小東西安置好了,陽光透過玻璃瓶映照之下,它幾欲振翅,石膏般的一層青綠仍完好無損。

這時手機螢幕突然亮了一下,提醒框下方還是我剛搜到的另一隻綠尾蠶蛾照片,它也跟著閃爍,像是突然間出現在我的房間。等我回頭去看玻璃瓶裡的蛾子,它彷彿在極短的時間內衰敗了,又再次露出妖異不祥的樣貌來,令人惶惶不安。

我退出介面,刪掉了搜尋記錄,像是要徹底除盡一些髒東西。最後點開那則訊息,讓我眉頭緊皺。我忘了赴約。

回頭向窗台上那隻蛾子投去怨恨的一瞥,我還是感覺到內心很不痛快,亂糟糟的。一切都暗淡了,包括我出門時剛換上的寬大的上衣和牛仔褲,它們並不合身。但只要一想到“合身的衣服”,就令我惱怒不堪,甚至還有些屈辱。

儘管如此,我還是會想像我的母親正在用一雙挑剔的眼睛看著我,她會毫不留情底指出我身上的一切不光彩,鄙夷我將一切骯髒的東西留在身邊。這雙眼睛從她放在我身上之日起,也慢慢變成了我的。於是不光別人看我,我也常常看我自己。

可能相比起屈辱,沒有光彩總是更加令人不安。於是我再次拉開衣櫃,鼓起勇氣換上了一件新的洋裝。這件衣服非常苛刻,但是可以保護我的身體——並不完美,甚至有些扭曲的身體。等到重新抬頭看向鏡子裡的自己,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要去見一個男人,不料中途被一隻死了的蛾打斷。世界上的事無非是這樣的,或者正好相反。

他給我的訊息其實無關緊要,而我唯一能夠探讀的訊息就是他還在等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在無形中給自己施加壓力,我反覆聽見自己內心的警告:今天必須要趕上這一趟列車。

如果一個人常常被時間推著往前走,大概也不會愚蠢到去注意路邊死掉的蛾。不過也因為這種浪費,才使得我第一次沒有任何猶豫的要去見這個人。

走在路上的時候,總覺得周圍有目光不停地掃向我,意味不明。或許有人在背後嘲笑我的用心,嘲笑我為穿著打扮這些瑣碎的事付出的努力。在真正抵達之前,我要穿過這些目光,我要經受這樣的恥辱,最終才能讓對方看到我的新衣裳,然後賞異:她竟然是為了我。

就是這點可憐的心思,讓我拼命把自己裹進蛾子的翅膀裡,並且為了能夠保持,我也將不吃不喝。

我遠遠地看見他坐在那裡等我,出門前一擁而上的熱情卻反而頓時消退了,讓我產生了一種想要轉身拔腿就跑的心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也看見了我,我們彼此目光交匯,迅速黏住。

實際上我們之間的距離不算太遠,而且還有一條無形的絲線牽引著,讓我不至於誤入歧途。但越是這樣,我的身體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後倒。由此,他被徹底推到了最遠端。任何距離中最遠的那一端。

在這具空曠的身體裡,心跳聲陡然放大。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細碎的尖銳的一齊灌入耳朵後,我像是可以聽見蛾子撲騰翅膀的聲音,突然之間讓我頭皮一陣發麻,險些彎腰就要吐出來。

等我走近後,他果然驚訝,像往常一樣伸出手想要碰我,卻又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於是遲疑著收回。而我剛從嘔吐的幻覺中恢復,只覺得他握著捕蟲網的手終於沒有落在我身上。

但我突然很想跟他說一說蛾的事,或是他比較喜歡蝴蝶。我也想告訴他,小時候我竟然當過蟲的媽媽,期待有一天能向別人展示它們美麗的翅膀。

我心裡亂糟糟的,關於蟲子化蛾的事,在大腦裡變化得太快,根本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講起。就連電影畫面也潛入進來了,各種瑣碎的事情,在我腦海中分庭抗禮,以至於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這個比喻,有蝴蝶在胃裡來回飛舞。而我愛他。這樣一來,我就更想吐了。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後,聽見他已經說到了鐵路,“我的新房間旁邊是條鐵路,從我和你說晚安起它就開始運作……”

但我漸漸聽不清楚他說些什麼了,耳邊的蛾子還在成群結隊地飛來。鐵路——剛剛是講到了鐵路。但很快輪軌聲又遠去了,感覺成千上萬的蛾子正緊緊圍繞在我耳邊打轉,上下扇動著翅膀,不知疲倦。而他還在講鐵路的事,又是這條鐵路,讓人永遠跟不上。

我惱羞成怒,往心裡添了一把大火,就開始熊熊燃燒起來。也不是因為恨,我燒的是我自己。但是除了那些妖蛾子,誰還能察覺到火勢。於是我一邊很想吐,一邊感到又餓又渴。

鐵路終於講完的時候,我們上樓去,並且十分默契地不開口。鑰匙在鎖芯裡轉動的聲音,成為我們共同能聽見的聲音,讓我感覺到安全了許多。

坐在他身邊的時候,我很不自然地壓了壓裙角。但我心中的大火已經平息,那些與蛾、童年有關的事都已經不再重要,我也不再那麼迫切地想要告訴他了。而且我好像很容易就能聽見他的呼吸聲,遠勝過曾經順著他的話語去尋找鐵軌,想像汽笛和輪軌的聲音。

站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面前,竟讓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們之間突然就擁有了一些用不完的時間。

人們會怎麼提出請求呢。我不知道,只是在與他目光相觸的瞬間,我感到內心一陣刺痛。當我察覺到他想要側身讓我進門時,我突然就伸手抱住了他,連同手臂一起裹挾其中,但並不圓滿,這一點讓我感到十分失落。

他也許是被我身上滾燙的熱度點燃的,彷彿我一抬手就掀起了風暴,像蛾扇動巨大的翅膀。很快,他從我懷裡抽出自己的手臂,反手攬住了我,並把我抱到胸前。門關上的時候,我也只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且意外地同頻了。如此巨大的震盪,響徹了兩具身體,卻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

我俯身將下巴靠著他的肩膀上,任憑那雙手橫穿過乳房,試圖脫下我的衣服。可是他在我的背部摩挲了半天,也無法拽下那根鑲嵌在綠條紋裡的拉鍊。直到我翻身趴在床上,將頭髮拉開,還是無能為力。我們沒有辦法脫下這條裙子,胸前的釦子只是裝飾,而後背的拉鍊被莫名地卡住了。

他躺在我身邊,有些窘迫地微笑著。也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頭髮,試著安慰我沒關係。但我就是在這時崩潰的,我竟然絲毫想不起來自己出門前是如何穿上這件衣服的。也許我們會想到別的辦法,用剪刀、銼子,一切暴力的辦法,直接從領口那裡弄開,然後終於可以把裙子脫下來。

但我忍不住想,如果下面還有一條裙子呢,一模一樣的,從外部根本無法脫下來的。我渾身無力地趴在床上,想到自己此刻看起來就像一隻白色的蛾子,渺小的身體在綠條紋的拉鍊下面不安地顫動、掙扎。而這條裙子就是我的翅膀,一旦穿上就沒有辦法再脫下來了。

我只是抱著他哭泣,卻始終沒能說出那些關於蛾子的想法,我家裡死掉的那一隻,還有我小時候照顧的蠶,最終沒能化成美麗的會飛的小東西。此時我只想將它們統統趕走,趕出我的身體,讓我能夠順利脫下這身衣服,再自然而然穿上別的。

他也抱著我,不自覺地伸出手指在我腰間描畫,並且沒有打算起身去找一把剪刀,這讓我很感動。但當我咬向他的肩膀,他卻示意讓我聽聽窗外:輪軌聲越來越近,尖銳地刺向我的耳朵,令人頭皮發麻。嗡的一聲,一千隻蛾子又齊齊湧了進來,順著耳道迅速鑽進我的口腔,喉嚨發緊,緊接著滑入腹部,拼命撲騰翅膀。

我起身跑進廁所,終於吐了出來。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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