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四期|第二天-怣狗黑白切(半虛構)
白色桑塔納沿著參差的老街緩行兩週,德明在街口停得橫七豎八的電瓶車旁找到處空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斜斜地將車別了進去。雨刷仍節奏地左右晃動,不知是誰撞倒了其中一輛電瓶,其他電瓶便如多米諾骨般一輛壓一輛地倒下。熄火,打開車門,電瓶如蛙鳴響成一片,嘟嘟,餵喔餵喔,似一串叫囂著卻無人接聽的電鈴。下車,三兩步閃進騎樓的架空層。由於近幾年開始規律運動的緣故,德明如今腳步迅捷。即便如此,仍有點點雨滴落在後頸處,似涼絲絲的春蟲,爬爬蠕蠕地滑落。春寒倒返,剛打完四局羽毛球,一身熱汗,轉而便被車內的冷氣緊緊攥住,汗液凝滯,熱氣倒逼入體內。從體育館開車到古街吃黑白切,在交通燈的紅綠明滅間,太陽穴突突跳動,喉鼻相接處泛起點血腥味,鼻炎隱有發作之勢。此刻下車,風夾著雨點迎面掠過,德明感到背部似驟然捏緊的拳頭般一陣猛縮。
回工作消息的間隙,德明點上一隻煙,熟悉的焦油味妥直地熨平鼻腔與肺部的騷動。沿著騎樓走過巴黎女人內衣店,洪瀨雞爪滷料專賣店,戇豬仔酸菜麵,吳記姜母鴨,一直走到角落便是怣狗黑白切。怣狗黑白切店面很小,塞下鹵料備餐檯,一個大鍋灶,一橫一豎兩個冰櫃,橫的儲肉,豎的用來放冷飲,便再無餘裕。於是,店主怣狗索性在門口的騎樓廊道支起伸縮矮桌三兩張,塑膠板凳一疊歪歪斜倚廊柱。這幾年,南街不少店鋪翻新,街道兩側的破落小吃店紛紛掛起內置霓虹燈管的招牌。怣狗也在門上掛了五個白熾行書大字:怣-狗-黑-白-切, “怣” 字與“切” 字的內置燈管早已失靈,遠遠看去,便只見“狗黑白」 三字生冷地亮著,走到燈下,密密大水蟻頑固地撞著燈管,直至折翼而匍匐地面,怣狗便叼著煙,林北林娘地亂戳(戳,閩南語豎中指的意思,也可用於比喻粗俗地罵人),將一地斷翅蟲屍掃進水溝。
老樣子,德明要了大骨湯汆紅白豆腐各半碟,套腸一條,青菜水丸麵線湯一人份,另外,油條一條泡麵線,切得細細浸在蒜泥薑醋裡的白蘿蔔絲一味碟開胃。大學剛畢業時,初回鎮上工作,德明晚間散步便常來怣狗吃黑白切。那時,生活還未塞滿應酬,他內向,下了班便在宿舍翻一套夜市買來的倒版《金庸全集》。時至今日,他仍記得自己最喜歡小昭,溫和、忠誠,又明媚鬼馬。年輕時他是自卑到泥巴裡,便在武俠小說裡做些家國情懷的大夢。
相親認識了現在的妻,德明咬咬牙帶她到縣內唯一一家西餐廳吃飯。妻子活潑張揚,掀起餐廳玻璃台子上的鋼琴彈起來。去了幾次,來回兩首曲子,一中一洋,洋的是《夢中的婚禮》,中的是《白毛女》裡的選段《扎紅頭繩》。妻平常在幼稚園上班,即便能拿得出手的曲目不多,她也不吝於每回都興沖沖地敲擊琴鍵,於是昂揚的無產階級樂曲便擾亂藤編鞦韆搖椅。
婚後,德明有幾年鮮少光顧怣狗黑白切。後來,母親癌病三年,他日日往返縣城與市立醫院。藥價昂貴,每經過腫瘤科繳費處,總有病人家屬因繳不上錢而哀哭,觸目驚心。德明年輕,路數通達,敲著鍵盤算準差價,從黑市的藥商手中購買人血白蛋白。轉手藥物的年輕女子二十七、八歲,叫小梅,在老街附近的營業廳掛份閑職。小梅潑辣,與妻有些相似,差別在於妻的潑辣是一種孩童的任性,似對養育者的耐性測試,一步一步刺探情感的濃度。若德明略顯厭煩之色,妻便似只本蠻霸地搖著觸角的蝸牛,軟下身子縮進乖順的薄殼裡;而小梅的潑辣是由生存的泥沙洗滌出來的,文著眼線的吊梢眼豎起,德明拎上裝著藥物的黑塑膠袋小心翼翼地敗走營業廳。二十出頭時,小梅便是縣內有名的潑與刁。當時老街的混混頭子地保對她三番五次出言調戲,她二話不說,不知從何處喊來一群退伍兵,打得地保和小弟們從此對她畢恭畢敬。
小梅當然不是什麼繞指柔的女人,話語如長槍,嬉笑怒罵,直刺德明臉面。處於事業上升期,每晚加班應酬後,往往已過十點。再去取藥,黑洞洞的營業廳亮著一盞檯燈,小梅獨坐櫃檯,賞玩新做的指甲。見德明來,她往往沒甚好氣,劈頭蓋臉一頓諷刺。德明便拉她到營業廳旁的怣狗切點鹵料賠罪。小梅也不真生氣,嘲笑幾句他的寒酸便作罷。飯畢,已過午夜,這時德明便要開一小時的車趕往市區的醫院,替下白天時兄長的陪床工作。陪床的躺椅膈人,天亮回縣內上班時,總是渾身酸脹,直至母後,他才第一次睡過完整覺。
便是在這勞頓的間隙,德明畏懼而又不捨與小梅蹲在路邊吃黑白切的時光。母親患病時,他的心裡如積壓著嶙峋潮濕的亂石堆,堅硬卻又霉斑。小梅夾槍帶棒的話語便似乳化炸藥,紛爭間一把爆破積石的邊邊角角,於是碎石塵灰遍地,卻兀自空出一片天藍。只是,母親那艱辛苦楚的一生,如律令的鐵網,將德明牢牢罩於其下,母親活著,他與小梅便只能是在應酬與陪護間的一個鐘裡,吃吃大排檔的關係。
母親過世後,律令的鐵網像被無形的手驟然收回,前半生將德明囚於宗族與恥辱的鐵屋似一場幻夢般轟然隱去。德明如獲赦免,抬眼才第一次得見人生這片荒涼無際的原野。撤去鐵屋,活在貧窮與母親淚眼裡的前半生如煙般飄遠。母親的貧與病,似遺傳一般深鑿在德明的身上,卻在她亡故後的四十九天裡,像肥皂泡破裂得悄無聲息。德明在這曠野奔跑起來,他感受到自己疲累之軀的存在,開始規律地打羽球。
羽毛球,人少,三三兩兩,因此無需與人多做交談。德明只打單打,因工作早已耗盡雙打時與人磨合的耐性。他偏愛單打獨鬥的對抗,羽毛球於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標示著球網兩邊寂寞對峙者的距離,這距離是他所貪慕的自由。在密閉挑高的體育館,如溺水求生者般奮力拼殺幾場,心率直升至呼吸困難時,胸腔迸發的急吼在空曠的場館內徘徊,似球來來去去的拋物線般被牽拉得悠長。
有幾次,在週末的羽球館,德明碰到過文玉。文玉是妻子的表姐,在縣內的小學當語文老師,只有週末的白天有時間去球場打球。文玉在縣內的名聲不太好,德明有所耳聞。妻曾說過,文玉以前剛從師專畢業時,與縣小的老教師傳出過緋聞,自此背了放浪的罵名。陪文玉練了幾球,散場時,二人結伴步行到球館附近的怣狗,有什麼吃什麼。白灼小管,豆腐沾醬油,脆腸或套腸,豬肺,一小碟炸醋肉。濕冷的春寒裡,水汽細碎地氤文玉鼻子上的鏡片。她摘下眼鏡,銀色的細框,似某種節肢昆蟲的腿。文玉說話也和水汽一般,細細的,碎碎的,連揮拍擊球時,都如點水的蜻蜓般不留痕跡。放浪二字,文玉不放,似一直踮著腳走路,也不浪,如針孔般緊密。他想像不出文玉的罵名,也無法想像妻子曾告訴自己的,文玉在十幾歲時提著菜刀打算砍死生父的情人。
事發時,正當春節。妻大鬧一場,連夜跑回娘家,跪在神龕前哭天搶地。娘家的神龕在廠房二樓,機床鴉聲揚起的塵埃裡,觀音菩薩和土地公灰頭土臉,如人一般狼狽可笑。娘家人近些年拿了德明不少好處,所幸都矢口否認他出軌。於是,妻的委屈與怨懟只被當作是孩童的無理取鬧一場,大小舅子、丈人丈母娘輪番勸阻,離婚也不過是隨口喊喊罷了。這麼多年,妻的任性與虛榮早已在縣城的面子社會裡隨德明事業的得勢水漲船高,如今當然不忍再回到當初那涸轍境地。
只是,做了對不起妻的事,不得不給妻的娘家人更多好處,無窮無盡的好處。大舅子唯利是圖又有勇無謀,總自作聰明妄想在法律邊緣大賺一筆,然而往往賠進大半家產,留下爛攤許多便雙手一攤,呼德明來收拾。小舅子是個巨嬰,好吃懶做,平日唯唯諾諾,卻總在錢的事上貪得無厭,精明地操縱著魚線,鉤子劃疼德明的愧,不得不有求必應地把社會資源嚼碎了餵進小舅子嘴裡。母親過世後,律令的鐵網如做夢般被抽走,而如今,德明感到周身籠著一張軟質的網,摸不清的質地,看不見的繚亂紋路,時時絆住手腳,在進食時絲線繞進嘴裡,於是從口中抽絲,卻黏在指尖甩不脫,抹不掉。
那年節後,為緩和與妻女的關係,開工前一晚全家人去看了場電影,是周渝民與小小彬主演的《新天生一對》。寂靜的戲院裡,斜後座的情侶磕著瓜子,咔擦咔擦,規律的音律,腳尖抵著德明的椅背。女兒去完洗手間,穿過窄窄的過道小聲向路過的觀眾道歉,隨後回到座位上,告訴妻說她來了月經初潮,妻便隨她再次一路穿過一排排的腿腳,去衛生間處理。這幾天,聽妻咒天咒地,再多侮辱的話德明都只當刀子似的吞進肚裡。文玉當場便被妻打了一耳光,而在這場過半的電影裡,德明遲滯地感到自己也被這經血扇了一耳光。
德明和女兒單獨吃過好多次怣狗黑白切,她喜歡用筷尖將醋肉深深、深深摁進麵線湯裡,直至酥脆的面衣軟爛到不成形狀,稀稀拉拉裹上面線與紅薯粉的勾芡,像溺死一隻肉兔。算是和女兒一前一後離開縣城,搬到市。女兒先考上市裡的私立中學,隨後,縣裡的輕工業中小型工廠隨頹敗的經濟如停車棚倒下一輛電瓶車般,一輛壓垮另一輛,哀鳴一片,他便也跟著去市區謀生。
事實上,德明吃不慣市區人的口味,總覺得油膩。而剛在市區定居的兩年,他天天陪政客商賈在海鮮館應酬,油汪汪的乳鴿與稠黏如濕泥的高湯沉積腸肚。偶爾回縣城,習慣性的蹲在怣狗切一盤清水臟腑清清口。應酬才知子女也不易。那天,陪女兒到私立中學報名時,市區孩子的報名表是清清白白的白色紙樣;市裡另兩個富裕的縣級市孩子,手中的報名表則是黃色;女兒手裡捏著的報名表是困窘的藍色,外縣的孩子。
在市區買房的那年,女兒生病了。嚴重的偏頭痛、胃痛和失眠,輾轉醫院和私人診所,中醫西醫看了個遍,得到鼻炎、頸椎病、眼鏡度數不夠等稀里糊塗莫名其妙的診斷。後來,躲躲藏藏,在三院診出個「雙向情感障礙」 的結果,才算有了歸結。德明想起,事發的第二年,在女兒床底發現一疊韓國明星的明信片。羞辱與盛怒此起彼伏,他拉著女兒的頭髮,逼她親手燒掉那疊明信片。那夜無風,火舌慢慢舔著紙片上小人的臉,似一簇春蠶細緻地啃咬葉片邊緣。
他覺得自己也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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