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有些地方,你离开了才会书写—梁启智X周汉辉对谈香港公屋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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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在台北飞地书店,梁启智与周汉辉就其新书进行对谈。二人同是在香港公屋长大,现在皆定居在台湾,两本新书,一本从城市地理学,一本从诗人的角度,谈论公共房屋。公屋是香港城市地景很大的一部份,有大概1/3的香港人都居住其中,更代表了香港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到底公屋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在谈论公屋时,在说些什么?
《地纳于心》作者周汉辉(左)与《香港公屋》作者梁启智于飞地书店举行对谈。

撰文| 陈诺霖(北艺大文学跨域创作所研究生)

「你的脸容恢宏于/也细致于城市」
——《地纳于心》周汉辉

从公屋的万家灯火,来读香港这座城市。 「恢宏」如梁启智的《香港公屋:方格子的呐喊》,走遍254条香港公共屋村,用双脚写给香港的情书。 「细致」如周汉辉的《地纳于心》,以「香港公屋诗系」及饮食与街道诗,述说香港故事。

➤活在小方格内的人

「如果我没曾住在劏房,我不会写出这本书。」周汉辉在谈公屋前,先展示了一张他蜷缩在狭小劏房内的照片。

(图源:周汉辉)

周汉辉从小在公屋长大,公屋承载了他大半人生记忆和经验。后来终于能搬离屋村,反而「向下流」,与厨房、厕所、单人床和洗衣机一起被塞进劏成小方格的空间——饭刚煮好,两步外的厕所也飘来香,冲厕声和洗衣机嵌在一起。他在《密居志》中以诗句写下居住在劏房的感受:「像你活成不完整的人/因居于这不完整的空间」。因居于这不完整的空间,让周汉辉以新的位置看公屋,他想回去公屋,这可望不可即之地。

梁启智也是在公屋长大,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他也是在沙田禾輋村内的学校就读,交的朋友皆来自屋村,因此从没特别去思考「公屋」这回事。直至一次高中的联校活动,梁启智才窥见公屋以外的世界:「啊!原来有人不是在公屋长大,原来有人是过得比我好的。」当他跟「所有人」同样在备考香港的会考,有些人是在备考TOFEL、SAT,他当时甚至无法理解这些英文字母代表什么,一查才知道是美国大学的入学试。他才渐渐明白公屋不单是住屋的空间,也代表了一个阶层,一个社会符号。

他开始想:「为什么住在公屋,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一个渺小的人?」

香港政府每年建一万单元的公屋单位,仍旧远远不足应付住屋需求。为了更大量、有效率地生产,公屋都是按标准设计,有时在同一年盖得特别多,就像是楼宇印章,一直盖盖盖,一模一样的楼被复制、贴上。

梁启智展示多张公屋大楼的照片,一模一样的楼上是排列有序的小方格:「在这样一个个方格里长大,你不可能觉得自己会是一个重要的人。你的上上下下、左右对面,都住着跟你一样的人,都是大社会里其中一个小零部件。你若不存在,明天就会有另外一个人取代你,搬进这方格里。所以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我更觉得自己不重要。为什么我要说话?我说话为什么要有人来听?」

➤谁在说公屋的故事?

梁启智当初写这本书是为谈公屋,但完成后发现也不只是谈公屋,公屋作为一个社会符号,不同的人来用它来说不同的故事。

公屋的「标准设计」,会随年代变迁,比方说,50年代的公屋,是没有独立厕所和厨房,后来因社会进步而更新了设计。进一步来说,每一个设计都代表着当代政府思考人需要什么,「公屋的故事是政府说给我们听的。他们开了一个会,说你需要什么,就给你什么,换一个社会科学概念来说,人走进公屋里,他已经不是人,他是一个受管治的对象。」

梁启智分析了两张深入民心的政治照片,一张是2017年的行政长官选举中,曾俊华的选举宣传照。狮子山下,曾俊华站在行人天桥上与街坊聊天,左方则是公屋常见的Y型大厦。公屋加上狮子山,平民百姓与香港精神的文化符号,当时为曾俊华羸了不少赞赏。

2017年香港特首选举候选人知一曾俊华,在狮子山前的公屋,拍下这张照片,获得不少香港市民认同。 (图源:John Tsang 曾俊华/FB)

另一张照片则是英女皇1975年来访香港,前往九龙爱民村探访。身穿粉红套装的英女皇走在露天走廊,上下楼层都挤满围观的街坊。这张以公屋作背景的亲民照,到今天又被赋予不同的意义。

梁启智再从流行文化谈公屋符号,如《三五成群》、《回魂夜》、《香港制作》等小混混、杀人、鬼故事电影,都在公屋里拍摄。经典电影《古惑仔》的第一幕就正是公屋的场景:「当我要说明一个角色很可怜,或生活很糟,就用一个公屋的画面去说明。」电影有改编自真实社会事件,也有因为旧公屋的环境昏暗,具备拍鬼片的可怕氛围,但更多把公屋贴上负面标签的倾向。

「大概只有鬼故事,是由公屋居民自己说的故事吧。」梁启智笑说。公屋的闹鬼故事,大多都是从街坊之口流传,除了口述,也有居民做一些革命性的空间参与。像华富村的神像山,山头供放着各式各样的神像:观音、关公、四面佛、招财猫、Hello Kitty⋯⋯满天神佛的一片山头,不同居民的信仰故事编织成政府规划以外的异境。

华富村的神像山(图源:梁启智╱春山出版)

周汉辉的《地纳于心》每首诗都在说一个完整的故事,他觉得文学、写诗、艺术,是说公屋故事的重要声音。除了写公屋,书中也写香港饮食、街道及地志诗,用他自己的声音,写给香港的。

他分享其中一首诗〈晴雨交界〉,写的是深水埗元州村的马路交界,马路的一旁是较新较高的公屋,另一边是劏房区的旧楼房。周汉辉当时在深水埗工作,每次经过这条分隔幸与不幸的命运之路,总是很感触。

〈晴雨交界〉写一位住在元洲村的老人,在退休前买来相机作消遣,在家窗往下看,对面楼的天台劏房站着另一位老人,像自己过去的对照。周汉辉写了一场雨下在旧大楼的一方,阳光照在公屋的一方,以相机凝住晴雨交界的一刻,友人觉得相片若参加摄影比赛定会得奖。周汉辉捕捉了老人在幸与不幸的轮回中的矛盾之心,此刻站于阳光明媚的一方,却利用了他人的凄风冷雨作消遣。他在写公屋诗时,也会自省,会否利用了他人的苦痛,写下了这些诗。他虽是写低下阶层,可这也正正是他的生活环境,也是最接近自己的生活光谱。

➤公屋彩蛋

「观微,描物对别人略过的细节着迷」
——《地纳于心》周汉辉

周汉辉在2015至2022年期间,亲访香港不同的屋村时,会仔细发掘每一条村的特色,留意别人不注意的小细节,并以诗回应。例如屯门山景村,村内有个凉亭设计前卫,凉亭呈三角形,且有三种颜色。他将凉亭想像为时空的中转站,写下〈仨〉,一个女人在小学、中学及为人妻时的三段回忆碎片,在凉亭间重叠交错。

梁启智形容公屋中的小细节如彩蛋一样,设计师把小心思隐藏在暗处,等待你去发现。如建在旧启德机场的启晴村,村内的购物中心,有一面像客运大楼的时钟墙,收藏旧机场的记忆;长沙湾海盈村旁边有鱼市,屋村内的椅子便做成小船;牛头角下村重建后,村内建了一个公屋博物馆,保留了旧屋村的物件,展示旧香港情怀。

在千篇一律的公屋中,找寻不一样的彩蛋非常有趣,梁启智觉得公屋并不是被刻意去个性化,面对土地空间不足的压力,在城市规划中必须警觉地善用每一寸土地,为免浪费土地资源,楼,能多盖一点就多盖一点。可梁启智也反思:一条村的功能是否只有居住而已?除了住,人难道没有其他的需求吗?

每逢出太阳的好天气,在旧式屋村常可见到住民把衣服拿出来晒。此处为新界葵青区的石篱一村。 (图源:梁启智╱春山出版)

➤心安才是家

公屋是香港独特的城市地貌,高楼大厦、狭小的空间、密密麻麻的小格子,对于香港以外的读者来说都是陌生的。有读者问及这两本有关香港公屋的书,皆在台湾出版,要如何向另外一个城市的人去说公屋这故事?

周汉辉笑说,公屋虽然小,但在香港却有「得公屋,得天下」、「人生胜利组」一说。住在劏房里的人都仰望一天能住进公屋:「小时候觉得公屋是穷人居住的地方,但现在公屋有中产化的现象,在公屋停车场走一圈,你会看到很多名车!有人看公屋像牢房,但也有人觉得公屋是可以透气的地方。」

梁启智说:「在我妈妈眼中,孩子一定要离开公屋才算是出人头地。的确很难向其他城市的人说明,为什么香港人都想离开公屋,却又说住在公屋才是人生胜利组。公屋居民是容易被看见的一群,政府政策会特别照顾公屋住户,而且在房价高的香港,想找一套便宜的地方来住的话,公屋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谈及书与台湾的关联性,梁启智也一直在想这书对台湾人来说有什么意义?他希望读者读过书后,可以看到盖房子不单只是盖房子,思考空间背后的一切。房子最后是一个家,而一个家,需要心安才是家。 ●( 原文于2023-10-24在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

香港公屋:方格子的呐喊<br class="smart">作者:梁启智出版:春山出版【 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梁启智

专栏作者,时事评论员,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地理学博士,曾为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客席讲师,现任职于台湾中央研究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关注包括香港社会与城市研究。 《香港第一课》作者。

地纳于心<br class="smart">作者:周汉辉绘者:杨学德出版:二○四六出版【 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周汉辉

诗人、作家。毕业于香港公开大学(现为香港都会大学),以「香港公屋诗系」为代表作。

曾获香港、台湾两地多项文学大奖,包括2008年香港第35届青年文学奖,2010年第13届台北文学奖、2012年第2届新北文学奖,2014年香港艺术发展奖—新秀奖(文学艺术),2018年应邀至美国爱荷华大学参与国际写作计划,2020年诗集《光隐于尘》获得香港文艺复兴纯文学奖,2023年台北诗歌节受邀重点诗人。

着有《长镜头》(2010)、《光隐于尘》(2019)两本诗集。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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