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讲:夹缝篇》——〈战争的遗留〉
*本文完稿于二〇一七年十一月,二〇二三年三月编辑修改部分文字
「Alan,你有没有发现到最近炮击声愈来愈频繁?」午餐完,乔登边洗碗边问我。乔登是我待的这所小学里的英语教学助理,她来自美国蒙大拿州,透过傅尔布莱特基金会的机制,来到金门支援英语教学。
我回答乔登,「好像有」,三天两头就被外面的炮击声吵醒,吵得我每次都觉得是不是外面在打仗了。乔登提到她另一个外师朋友跟她讨论到这件事,似是担忧自己的处境是不是即将被卷进另外一场战争?
川普当选当天,乔登跟我说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坐立不安,她觉得她正处在两岸对峙的最前线岛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因为那时川普被认为较为「亲台」,特别是他与蔡英文的那通电话后,不在两岸脉络里的美国人,简直觉得大战就要开打了。
「学校的老师有没有谈论这件事?」乔登看起来好奇中带点严肃,两颗不是黑色的眼珠盯着我,我摇摇头。她继续说到昨日与家中联系时,提到这件事,结果以往善辩的共和党父亲全程闭口无语,乔登说她的老爸可能在为了自己投给川普而造成宝贝女儿「身陷危险中」,感到懊恼。我安抚乔登,告诉她我们很习惯中国今天不满这个、明天不满那个的,不必太担心。
我问本地老师,有没有觉得最近炮击声愈来愈频繁?老师们说有。厨房阿姨补充,炮击训练就在料罗,也就是学校这个村庄,附近还有蛙人,所以声音是最大声的,这很正常,没有什么。
我再问,相较于去年同时,炮击声有比起往年更频繁吗?还是只是每年这时候例行性炮击?老师不记得了。
炮弹对于金门人来说,算是不陌生的东西,已经不会特别在意这回事。可能就像我们常常不记得去年冬天此时此刻到底是更冷还是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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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起金门切割未爆弹而爆炸的事件,事件爆发后,我才知道,金门的除雷工程几乎都外包给「非法打工」的辛巴威人,本地人对于地雷、炸弹一类,离多远有多远,早期更有许多误触地雷而成身障人士的居民。
中共的「炮宣弹」,专门投送各类共产党文宣品到金门所用,「炮宣弹」在「单打双不打」的日子里头,从一九五八年持续至一九七九年的二十多个年头中,成为金门居民重要的钢铁材料来源。
除了炮宣弹外,民国四十九年的八二三炮战在四十四天中就投射了多达四十七万五千枚炮弹。由于炮弹的钢铁质量较好,制成的菜刀因而声名大噪,一颗炮弹约可制成六十把菜刀,因而为了维持生计,早些年金门民众也会捡拾炮弹壳再转售予制刀业者。
在过去,抽到「金马奖」的阿兵哥在经历过艰苦的军旅生活、退伍返台时,会请打铁店以所拾炮弹壳订制菜刀,刻上日期与姓名,再带回家乡。
将共军发射过来的炮弹,转化为锋利的家用菜刀携回家乡,象征着沙场男儿凯旋归来。据张家杰的说法,菜刀的材料源自于可能杀死自己的炮弹碎片,持有这样一把金门菜刀,是一种「自我的延伸」,炮弹壳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而且也是「战胜死亡的展示」 ——「将炮弹壳回收,对于那些破坏了当地无数人生活的巨大毁灭性武器来说,是重申了对这些武器的某种控制」。
我读了张家杰一篇与剑桥大学文化地理学者克朗联名发表的国际期刊论文,里面这样写,「制作炮弹钢刀也是追寻两方持续不断的冲突与不平静能够歇止的方式」。
他们认为,「刀」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居于炉台这样的心脏地带,「将孕育着『死亡与侵蚀力量』的炮弹壳,重新刻划于一把『象征两岸关系新希望的菜刀』里头」,工匠们「在这样的日常生活的家庭物质制作中,追求着不是记忆,而是遗忘」。
这和发明「子弹饼」的本地商家说法很像--解决战争冲突记忆的最好方法就是「吃掉他」。
《金门日报》上金湖国小三年级学生谢雨璇名为〈战地金门〉的童诗,他用这样的句子作结:「菜刀啊,菜刀,你曾经是战争的武器,现在却是和平的使者。」战地政务解除后,驻军大量减少,「小三通」开放,金门的角色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原本「念兹在兹」的赤色匪徒,一夕之间变成了须要对其张开双臂的金鸡母。
看似精神错乱的岛屿角色,却展现了极高的弹性,口碑相传的金门菜刀卖给来自对岸的观光客时,精神上成为「返还你们射过来的炮弹」,实质上却早已是改由国军废弃炮弹制成,里子里倒成为「我国炮弹的反击」——只是不再是轰隆声不绝于耳的大炮,而是滋养日常饮食的厨房菜刀。
对于金门人而言,他们一方面哀悼过去在战争中的牺牲,随着历史的巨轮显得不再有意义,一方面却又渴望重返战地经济时的繁盛。来不及讨论后战地政务的「转型正义」,观光发展的脚步已经大大地踏出去,过去不计一切成本要消费的敌人,现在要不计一切来迎合他们的凝视,比如就算让陆/外配女性兼职跳「炮操」,也要忍住这种荒谬感来做出战地的观光表演。
时空的错置衍生出无尽的讽刺感,原本随处可见、充满紧张关系的各种未爆弹,随着两岸和平步伐迈进,在整个观光业的脉络下,竟也成为令人好奇凝视的古物,随手切割,意料之外爆炸炸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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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郑成功和金防部的战时金门,虽然并没有跟台澎一起在《马关条约》中割让予日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金门亦曾有一段长达八年的日本占据史,这段历史到了当代,并不是很清晰地呈现在金门人的脑海中,大部分人只知道日本军曾经到过金门,详细发生了什么事情,则被后来更鲜明的战地政务记忆给掩盖。
「台湾人很哈日。」在自然科教室里整理实验器材,与泰瑞聊到很多台湾人抢着学日语的现象,但金门人却相较之下对日语兴致缺缺,不只如此,其实像是台湾人都知道的「阿达马秀逗」这类话,泰瑞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也是,台湾被日本殖民的五十年期间,金门并没有在日本帝国的统治之下,而依然是中国的一部分。」我比较两者未能共享的历史,。
「不过其实金门也有被日本人占领过,不过没有台湾那么久的时间就是了。」泰瑞说着,一边查看她新采购的试管。
不过在金门发生的「军事占领」跟在台湾的「殖民统治」的意义毕竟还是有区别。一九三七年,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占领金门,采取强征土地、征用民伕等措施,引发一波被称作「走日本手」的难民向外逃亡至南洋或中国大陆,直至一九四五日军投降的这八年期间,当地人称其为「日本手时代」。
翻开一九三七年《台湾日日新报》的晚报报导,〈所谓的金门岛位于何方? 〉(金门岛とはどんな处か)中向台湾读者介绍这个日本帝国的新版图,金门的风「强劲,甘蔗多被吹倒,看不到直立的甘蔗」,而这里的人种「与厦门人同」,使用的语言则是「厦门语」,并且在日本人到来前,「从台湾来的医生与牙医相当多」,但在日本侵占前,就已纷纷移出金门。
日本之所以占领金门,一方面是为了将金门当作进攻厦门以及中国南方的跳板,一方面也看中了金门岛扼住中国通往东南亚的水道咽喉,以及金门与东南亚密切连结的华侨网络,这些都有助于日本的南进政策更稳妥的进行。
根据金门县政府出版的《烈日显影》这本日据时期历史档案,日人占领金厦一带后,在厦门成立特别市,下辖鼓浪屿、金门岛与浯屿三个行政公署,起初金门行政公署直接隶属台湾总督府,一九四一年后则改由日本人在南京扶持的汪精卫政府管辖,不过实际上仍是由在厦门的日本单位掌控。
「日本人也在金门杀了很多人吗?」我好奇问了这个问题。
日本登陆金门时,金门县政府当日就已撤退至大嶝岛,居民听闻日军进犯,大多也不敢多做抵抗,导致日本接收金门岛的过程中,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武力镇压,较多死伤发生在被征用为马伕运补物资往潮州、汕头一带时,遭遇的战争威胁。
除了征用民伕,「日本台湾福大公司金门出张所」这个机构则负责搜刮资源,送往潮汕与福州等地,供日本侵略中国领土所用,一方面也让金门人种植鸦片,再送至厦门加工出售,以支持日本在东南亚的帝国版图。
最吊诡的,就是当时攻占金门的日本方面军队,当然包含了一部分的台湾兵,而日据八年内爆发的最大冲突便是一九四三年在西园盐场办事的两个台湾人,遭到中国特工绑架进大陆杀害,导致同年西园地区的金门壮丁遭到日军拘捕,过程中死伤过半。
此外,日本宣告投降、二次大战结束,《烈日显影》的档案中写到,不少在八年期间调往金门为日本政府效力的台湾人,在日本人撤退的无政府状态下,遭到金门人的报复,转而寻求当时还在金门的少数日军保护。这让人想到新加坡脱离日本占领后,当地华人亦也趁着机会,对那些为日本人效力欺负他们的马来人与印度人警察,借殴打宣泄他们的不满。
但不论是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报复的,或是曾经在日本人手下工作的,终究都是活在帝国夹缝中的人。
「日军应该是有杀了一些人,但更有印象的,应该是阿兵哥杀的吧。」年轻的泰瑞笑着说,也不是很确定自己说的对不对,不过这透露了本地人对于战地政务时期的「军民关系」,比起日军占领的那八年,更有「集体记忆」,只是从台湾来的不是日本兵了,是中国兵。
泰瑞接着提到,「譬如说,奸杀妇女呀,所以后来才需要成立特约茶室--『八三么乐园』--否则只会死更多女性。」我才去过小径村的特约茶室展示馆,一个因为电影《军中乐园》上映后,才受到关注的小型博物馆。说实在的,规画得令人不甚满意,展示焦点大多放在当时的性经济,一如钮承泽的演绎,军妓的角色遭到严重的浪漫化,墙上什至挂了些武侠小说中仙女似的女子肖像,宛若这特约茶室真是天上人间。
这与金门县政府在观光论述中推行的「军民一家」说法,有很大的落差,事实上,因为战时物资匮乏,军队到达金门时,与日本军搜刮资源支持战事一样,他们拆掉部分民宅,拿走古厝部分组成,以获得足够建材去从事军事用途,或者是你家忽然就被迫与几个阿兵哥同住,以解决军人宿舍不足的问题,半夜阿兵哥进入主人家女儿房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听过。
宋怡明在《前线岛屿》中,描写到士兵吃白米,而民众却吃番薯的相互对照,进而在岛上留下番薯签的饮食文化(学校的早餐有时能在粥里发现番薯签,校长大力推荐这种台湾找不到的吃法)。
「军民一家」,显然掩盖了一些事实,不过,也不是全错。
十万大军驻守进这个仅有一百三十余平方公里的小岛,岛上的居民也只有六万人左右,形成特殊的「阿兵哥生意」,阿兵哥的日常所需,从食衣到育乐,举凡剪发、网咖、卖珠宝的、杂货店等等,你能想到的都可以经营一门生意。 「阿兵哥生意」也造就了不少战地美食的口味。
可以在小径村的小巷中找到一种叫做「蛋狗蛋香」的小吃,亦即以蛋饼包裹着热狗或香肠。金门的蛋饼与台湾早餐吃到的不同,饼皮常炸得酥脆,吃上去更像葱油饼,原先这道美食只是一家杂货店老板自家的吃法,一次被阿兵哥瞧见后,被部队订购做点心,遂闯出一番名号。
此外,「炒泡面」如同很受台湾人欢迎的韩国部队锅采用泡面的便利性,即使用泡面这种简便的食材烹调料理。在战地时期,物资不稳的情况下,泡面由于其方便性,意外地取代了油面,炒泡面在各家杂货店推出,更受到来自台湾的阿兵哥们热烈欢迎,泡面某种程度上浓缩了他们对台湾的乡愁。据本地人的说法,炒泡面必须搭配维力炸酱面,才会炒出最佳滋味。
战地时期,对于金门居民来讲,不是一段浪漫的回忆,但是战地时期遗留下来的饮食特色,却成为两岸互通后金门能在当中定锚的一个特色,透过将战地的滋味营造成为某种「金门性」,树立金门何以能在闽南地区更独树一帜,随着观光化的推动,诸如「子弹饼」这样的点心,也被创造出来,受到游客喜爱。
金门对于战地饮食的论述,似是呼应着「军民一家」的说词,然而「军民一家」的说法,实际上却存有一丝浪漫化军民间矛盾与冲突的诡谲。战地饮食做为金门性,此般滋味,赢得了观光客的喜爱与惊奇,却也流露着某种幽微的历史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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