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与书|夏目漱石的《玻璃门内》,人生不应该是一个故事

藍玉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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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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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以前,曾有人问我,夏目漱石的作品哪一本是你最喜欢的?

当时的我愣一愣,惊讶地发现竟然答不太出来。一方面是因为夏目的书虽然都蛮好看的,但性质其实都非常相像。剧情常常在重复,或很类似。书写的主题常常围绕爱情婚姻的苦恼,以及人生的孤独、寂寞。唯一想到较特别的,是《我是猫》。但有趣的是,要说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是《我是猫》,好像又不太是如此。

后来也曾经想过会不会《心》还是《门》是最好的答案?或是《后来的事》呢?

过了一阵子后,才忽然想到一本夏目的作品集或许称不上最喜欢,但可以说是很特别,可以当作对这问题暂时的交代,那部作品集就是同时收录〈梦十夜〉与〈玻璃门内〉的《玻璃门内》。

《玻璃门内》,截自博客来。

《玻璃门内》中的〈玻璃门内〉,不是一篇虚构小说,而是夏目的随笔集合成的文章。这些随笔看似都是人生中微小的插曲,却可以对人生的有很大的冲击。 〈玻璃门内〉在我心目是特别的原因,其实有很多,其中一点来自于夏目曾在里面写道他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曾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这个女人非常喜欢夏目,几乎把他的作品读遍了,某天前来拜访他,和他讨论文学、小说等之类的话题,并在他面前不断地夸赞他的小说,使他在每次的会面中总是感到无比的尴尬。最后在一次面谈里,她跟夏目说,希望夏目把自己一个悲伤痛苦的经历写成小说。

夏目当下马上就说好,并约好下次晤谈的时间。

但到当天的时候,女子改变了心意,决定不让夏目写她的故事,但依然希望夏目能聆听她的故事。夏目向她做了保证,之后她就开始自己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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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自白极其凄惨,我在一旁听着,简直喘不过气来。后来,她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要是由先生来写成小说,会怎么处置这个女主人公呢?」

我答不上来。

「先生认为这女子是死了好呢?还是让她继续活下去好呢?」

…………

「先生会选择哪一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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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在想,或许这就是书最危险的地方吧。我们经常不是把书当成人生的指引,不然,就是把书当成对人生各种可能性的试探。并且,在这无穷的试探和指引之间,夹杂着各种幻想与想像,不断徘徊。有时陷得太深便可能出不来了。

夏目漱石当时大概就和我们一样都感受到了这种危险吧?他有点战战兢兢地说道:

 这两种结局,我都可能会写的……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在于,当人想要把自己的经历看成小说,看成一个有结构的故事的时候,我们常常忘记,改写一直都是可能的。将自己的经验文本化、小说化,并以此来诠释自己的人生,并不一定是坏事,但一旦沉溺,便会让自己的「意义」被固定,同时也可能让人生从此变成单一的故事,而不再是各种故事产生的来源。

人生和小说最大的差别在于,人生绝对永远是比小说还要充满更多的偶然的,小说不过是从中赋予了某些东西他们原本没有的意义,才形成的小小作品、小小反映。而我们常常忘记,人生另外的某些东西,可能无法成为一则故事、小说,却比那些成为故事的东西还来得重要。

赋予意义之外的事物,尽管没有意义,却可能比被赋予意义的东西还来得重要。同时被小说赋予意义的东西,换个角度想想,可能也有其他的观看方式。

他们需要一种真实的故事来替代这些微观事件。他们希望那些漩涡、光芒和小波浪能够成为真实的财产,他们属于欲望和占有的客体……他们混淆的是一种艺术和另一种艺术,是一种生活和另一种生活。 — — 雅克.朗西埃《文学的政治》

这是法国哲学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台译:贾克.洪席耶)在《文学的政治》说的话,对他来说,小说从来就不应和生活一样,文学的书写是为了在一个虚构的地方重新探索人类生活的可能,颠覆人类对生活的想像,是相当政治性的。而不是为了将人生变成如财产般来掌握,仿佛故事的出现,是为了美化、装饰、宣传自己的人生。一旦文学的书写变成那样,那么人生从此将不复是人生,而是变成了「商品」,以理念的方式被贩卖。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人生,而故事很容易给我们「拥有」人生的感觉,或着哪些东西才是「人生」应该拥有的事物。但人生或许从来就不是一种能被「拥有」的东西。他是一连串没有特定意义的互动、摸索,之后才慢慢累积、整理出来的记忆,并且能够被重组、诠释,甚至不解释,而不是固定的事件、情节。

从这点来说,或许文学的任务,并不是要帮人赋予意义,而是要先将人带往意义之外,进行一场意义之外的流放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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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珍视宝石一样,郑重其事地将这一美妙却痛苦的回忆永远铭刻在心间。可悲的是,这一美妙的回忆就寓于使她遭受比死还痛苦的创伤里,两者犹如纸的正反面一样不可分割……我对她说:「请妳在能医治一切的『时间』的流逝中听其自然吧。」她喟然长叹道:「这样的话,我那宝贵的记忆也要渐次消弭了。」 — — 《玻璃门内》

小说的另一个危险,似乎是,他会让人爱上自己的伤口,不愿离开。因为正是自己的伤口,使自己的「故事」能成为一切意义的根源,能为一切的悲伤找到「意义」。那么,究竟是因为痛苦才想述说,还是因为正因为想说,所以才让痛苦更将痛苦呢?

或许,为了书写某种深沉的事物,不论结果的好坏,人们只能选择去更加地深入、理解、感受记忆中让人痛苦、黑暗的事物。尽管是危险,但好像也创作者无法避免的宿命。

由此来看,到头来,书至少有两个危险。一个是让人爱上自己的伤口,难以来开。第二是让人产生人生是一个故事的错觉。但人生不应该是一个故事,而应该是各种故事的来源。

(本文同步发布于方格子部落格:文学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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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此文为方格子主题征文— — 危险与书征文,在此顺便分享。除此之外,这其实不是笔者第一次写有关于阅读和危险之间关系的文章了,以下是另外三篇以前就写过的相关文章,写地可能更深入,欢迎读者入内观赏。

(1)京极夏彦《书楼吊堂》X金李璟《活着的图书馆》X寺山修司《我这个谜》:从阅读到虚构,「书」,从来就不只是书

(2)《活着的图书馆》书评:书本既是指引也是迷失,阅读体验从来就不是寻常事

(3)寺山修司《我这个谜》书评:真实不存在于过往,而存在于对「过往」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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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雍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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