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利欧.雅马萨雷斯《黄雨》:亡灵的叙事与淋湿存在的「混浊感」
致谢虚词.无形刊登本文
「从那一天开始,回忆变成我生活唯一的理智及景色。时间被弃置在某个角落,停止了他的脚步,仿佛一个沙漏钟,翻过来,就开始把之前的沙子倒回去……时间撼动寂静的门墙,钻进它的废墟之间,每一脚步都带走回忆和枯叶。这是所有梦过、活过的最后回忆,是无法回头的旅程的开始,驶向只有我能结束的过去。」
《黄雨》是西班牙作家胡利欧.雅马萨雷斯(Julio Llamazares)1988年写下的小说。故事以当时西班牙乡村人口不停流失的社会议题为背景,以现今已变成废墟的农村艾涅尔(Ainielle)为舞台,描写一个老人安德烈斯,始终不愿离开人们纷纷搬离的农村,最后孤独一人生活在废墟里慢慢死亡的苍凉故事。虽然整本故事掺杂着城乡议题的探讨,但读者读下来,会发现胡利欧的企图或许比这还要大,因为到头来《黄雨》真正想描写的,其实更像是人的孤独、死亡与回忆的孤寂。
整篇小说没有对话,而是完全以老人安德烈斯的独白建筑而成。这是个很高明、精湛的写法,因为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独白的叙述手法,呼应了书中老人一人生活的处境,也让孤寂的情绪与不安被加深,变得更沉重,也更让人感到抑郁。而且由于老人一开始就向我们揭示他的死亡,所以阅读这种独白,更像是被一种幽灵的话语,一层一层慢慢地环绕,让人感到相当窒息。某些片段读起来,甚至让人联想到捷克作家赫拉巴尔所写的著名小说的名称— — 「过于喧嚣的孤独」。
这两本书都薄薄的,可是读起来给人的感觉却很漫长。里头的主角都是一个年过半百、处在底层阶级的老人,在一个荒弃的地方工作,独身一人生活,艰困地生存。他们都善于用动人的意象描写人物苍凉的内在,将巨大、无形的悲伤、孤独和无奈化为让人难以遗忘的影像和景色。
充满意像、影像的描述,让情绪就像记忆的颜料,使其中的景色增添荒凉的色调。对老人来说,看着这无人的废墟,除了是看着自己从小生长的家乡在眼前慢慢荒败,也像是在凝视着自己的记忆一天天在心底斑驳、剥落、崩塌、散落的过程。因为回忆,就像内在的建筑,让人们每天得以和自己心中的「他人」一起栖居其中。
安德烈斯待在自己的村庄越久,他也越来越能知道有多少事物已经从自己的人生里彻底消逝。记忆在这时开始,原本是心中珍贵、怀念、让人可以好好居住的片刻,却开始产生缝隙,变成痛苦的折磨,甚至人无形的伤口。
孤寂,或许就是这种无形的伤口的名称。他让回忆在不停地上涌的同时,又让人感受到这些回忆的虚无。那些事物都已经不存在了!也不会在未来重新恢复。回忆变成就像凝视自我的废墟,看着它慢慢崩塌,让自己在目光无止尽地内心徘徊里,慢慢失去存在感。而时间和记忆是徘徊不走的亡灵,不停纠缠自己的现实。想遗忘却也无法做到,就像老人说的:
「时间是一场绵绵不断的黄雨,慢慢地淋熄了最炽烈的火焰。但是,有一些篝火是在地底下燃烧,那记忆的裂痕又干又深,也许连死亡的洪流都冲不走它。有人试着习惯与伤口共存,在回忆上头堆积寂静和锈蚀,当他以为已经遗忘一切,却只要简单的一封信、一张照片,就能让遗忘的冰层碎裂成上万片。」
《黄雨》的书写就像一个亡灵的独白。既代表他自己,也代表已经死亡的乡村。小说的开场,老人就为我们描写了他的故乡现在悲惨的模样以及他的死亡被人们发现的经过,并开始倒叙在这之前,他自己一个人生活在村庄里过的日子。
老人一开始也不是一个人,他的妻子跟他都选择继续留在村落里生活、陪伴彼此。周遭也还有一两户人家、朋友没有离开。在大部分人都离去的时候,他们每天聚在火炉旁畅谈往事,不因众人的离去而感到绝望,反而还觉得生活在一起很快乐、很温暖。但当最后仅存的挚友逝世,而另一户人家也决定跟着离开村庄后,一切就开始变样了。虽然妻子还陪着自己,但他们不久就发现,这样的陪伴和之前不一样,不但没有让人感到温暖,甚至只是更加衬托他们的孤单,并让他们对彼此都很冷漠,想不出有什么话要和对方说。而且他的妻子— — 莎宾娜的状况越来越糟糕……
「我看她像抹影子在屋内飘荡,我就着折磨人的火光,斜睨她那双眼眸,不知道该怎么除去她眼中难以接近的冰冷,找不到方式打破那开始占据我以及屋子的沉重死寂。仿佛语言突然都失去了意思和意义,仿佛炉火燃烧的烟在我们之间隔起一片无法穿透的帘子,将我们的脸变成了陌生的长相。」
自从最后一户邻居也离开后,她每天都失魂落魄地在屋内或外面无人的街道上四处晃荡,像个失去意识的幽灵,迷失在自己生长的却早已变成他乡的故乡。前几次安德烈斯都还会跑出去找她,并陪伴她回到家里,说些话想试图让彼此的生活能重新回到轨道上,但妻子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每天失神地独处、到处漫游。最后老人也放弃去理解她,当某天他发现妻子睡前仍然没有回家时,也不想出去找她,而是躲进被窝里想透过睡眠遗忘这一切。
一直到了隔天早晨,安德烈斯醒来发现妻子仍然没有在自己身边,他才意识到事情大条了。他在充满雾气的早晨到处寻找自己的妻子,「一大片的死寂笼罩着村庄,而霜雪冰冷的湿气几乎抹去了所有的留下的足印。」安德烈斯跑啊跑,最后终于在磨坊找到他的妻子。
「莎宾娜在里面,摇呀晃的,像个袋子垂挂在老旧的机器之间,那双眼睁得圆大,脖子被绳子勒断,正是那条几晚前我拿来在门廊吊野猪的绳子。」
或许最恐怖的地方不是莎宾娜的死亡,而是老人安德烈斯把自己看见的景象如同描摹一种客观的景物那么冷静地说出来,仿佛这个景象其实他早就预见到了,只是就算知道,他也不知道能怎么办。只能等待自己认为的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
「从那时开始,我开始背对自己活着。这些年来,我不是那个坐在炉火边的自己,不是每晚睡在这张床上,安静地听着雨声直到天明的人。这些年来,是我的回忆在村庄里游荡,以及坐在火炉边;是我的幽魂爬上这张床睡觉,安静地听着雨声和自己的呼吸。」
幽魂,或许是最适合用来描述记忆的词汇。同时,也让人联想到它与死亡之间的关系。在妻子死后,安德烈斯陷入更加孤单、无助和绝望的境地。他经常睡到忘记过了多久,或着经常无神、发呆。在某一次路边休息时,一只毒蛇忽然窜出咬了安德烈斯一口,尽管他当下就做了处理,但没有被吸光的毒液还是很快的入侵他的身体内,并让他的手臂和脑袋开始肿胀,发高烧。疼痛难耐却又无人陪伴的他只能一个人一直躺在床上,无助地和各种痛苦和愤怒进行对抗。
也是当死亡如此迫近的时候,他回想起各种过去的回忆,一开始是自己祖父、父亲逝世前的情境,再来是自己年幼就不幸逝世、来不及成长的女儿,以及另外两个儿子离家出走时自己愤怒的情景,然后是自己的妻子,最后是看到自己母亲的幽魂在床旁边凝视着他。
死亡,让一切压抑和试图遗忘的记忆被重新召唤出来,让这些回忆就像死亡的阴影一样笼罩着他仅存的气息。也让这些意象、影像像死亡的薄纱披在读者的的身上,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心情。
但对安德烈斯来说,死亡,其实不是最痛苦的事情。事实上正好相反,他说:「死亡在我看来,是个甜蜜的休息,甚至是某种期盼。」因为他知道「自己最终会在死亡里找到对于遗忘和失去的慰藉。」。
尽管死亡的气息弥漫了整部小说,但《黄雨》到头来却是在告诉我们,可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关系的失去、关系恢复的不可能,以及当人发现自己的记忆再也找不到任何现实的依附时,所濒临的绝望、失控与暴走状态。
「或许……自己已经死了,从那时开始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回忆在寂静里崩塌的最后回音。」
在这里,记忆的死亡不是遗忘,而是发现即便仍然记得,但好像也已经没有意义的感受,就像一部仍然在放映但却已经没人在观看的电影一样,在寂静的死亡中默默空转。即便已经十分疲乏,仍然无法停止,只能渴求死亡早点到来,终止自己被幽魂般的记忆一直纠缠。
不论是对他人还是我们自己,记忆,都是永远无法取代的「存在」,而他人的「存在」之所以那么重要,是因为他人的「存在」往往也是以记忆的方式进入我们构成自己存在的「存在」。一旦这些事物消失了,或者意识到被自己或别人遗忘了,也就等于我们失去了一部分自己的「存在」,变得像是幽魂一样,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孤独恍若一场缓慢上演的梦境,已经开始混淆我的感官……」
孤独的杀伤力,就在于混淆这种人的「存在感」,即使没有死掉,却也已经像是死亡一样。在这部小说里,胡利欧处处写到黄色的意象,也和这种存在的「混浊感」有强烈的关系。
「我可以在天空,在河中的空地,在屋子的房间里,看到死寂和湿气混在一起,变成一团黄色糊状物。仿佛空气开始腐烂。仿佛时间和景色,在碰到莎宾娜那棵苹果树的枝桠后,慢慢地崩解……死亡的毒液仿佛一股缓慢的黄色湿气,已经慢慢侵蚀了整个村庄,啃噬了房屋的木头和空气,渗入了我的骨头。我周遭的一切已经死去,我也不例外,尽管我的心还在跳动。我的心会一直跳动到今晚,但它永远无法安息。」
黄色,在书中是死亡的色调,他指的不单纯是肉体慢慢凋零而缓缓出现的颜色,而是当人的记忆慢慢因为失去而变得混浊、腐烂时,于心里所呈现的感觉。同时,黄色在书中也有黯淡的意象,出现在主角那些死去的亲人发黄的眼神里。又或着他会用「晕黄」来描述各种他「看到」的那些已经失去过往风采的景色。
「其实,从那晚在河畔开始,雨就一天天淹没我的记忆,把我的视线染成了黄色。不只是我的视线。山峦也是。屋子也是。天空也是……接着随着日子流逝的节奏,我四周的景物逐渐都染成黄色。」
这么看来,「黄雨」或许也像记忆在消散时流下的眼泪吧?是光阴的雨滴也是代表「逝去」的颜色,在人无法找回自己的存在而开始变得黯淡的时候,化成雨淋湿我们仅存的愿望,淋湿主角的回忆以及他眼中这个「逝者的世界」。借着这部小说,胡利欧精妙、动人、充满优美意象的语言不只带领读者深入西班牙的城乡哀愁,也带领我们深入回忆与死亡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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