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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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穆斯林學者都在關心什麼?

兩位皆是專欄作家,如想閱讀他們對實際的社會議題發表的議論,請前往他們的個人主頁

李賢福-我讀無花果

http://www.hajjteen.com/ENGLISH/2020/0705/375.html

(一)

馬叔把無花果的《我的朝覲歷程》發給我看,恰巧我也是2000年從第三國去朝覲,雖沒他記錄的那般艱苦,但是也夠刻骨銘心,20年過去了,當初的許多情景仍歷歷在目,我只是沒有記錄那次朝覲經歷。

我的微信圈裡,偶爾也能見其文。他的《我的朝覲歷程》及《懷念我的父親》等,都寫的很坦誠,無花果的書越出越多,其自傳類文章有很多感人處。我所處環境,有時談無色變,但是,聖訓格言是「智慧無論來自何處,信士最有權獲得」。真誠的東西,不該否定。

許多宣教者,都彷彿帶著面罩,聽眾聽其聲,讀者見其文,但那隻是對經典的再敘述,他個人的感想或實踐,絕不流露絲,對這樣的宣教者,彷彿距離我很遠,無花果不是這樣的人,他坦率地說出眾多私事。

對近兩年來社會上發生的事情,他集中在《老無所依》(未讀全書,僅讀部分篇章),他大膽且有正義感,證據充實表述明了。艱難之時,他姿態明朗,不妥協。與此相對,往日正義感十足的眾多阿訇,此刻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字也不寫。

無花果是很有自信,他的綠色中華或漢族歸信伊教,立意均很霸氣。從宗教者的心理及姿態上講,他站的位置很高,視野很開闊,我看過他的網站,讀過《傳教是一種奢談》等,他一直強調要對漢族宣教,他很有心得,也有一些成果。他在其特殊的宣教之路上一步步前行,雖毀譽參半,卻絲毫不退縮,很有宗教家的魅力。

當然,“事業很神聖,力量很薄弱”,雄心壯志和慘淡現狀未必成比例。

(二)

他有相當的宗教知識,對《古蘭經》原文及譯文很熟悉。文字大量引用《古蘭經》經文。但是,他對聖訓引證的很少,他的《如何看待聖訓》,看的我心驚膽戰,因為大膽假設和質疑眾多聖訓,這成為眾多學者和民眾對他質疑的因素。

其實,他並不否認聖人的話,而是否認某段聖訓是否是聖人說的話。他對聖訓傳述線索不以為然,對聖訓傳述人可靠性也不以為然。他最不當的類比就是將前三代傳述先知的話與康熙乾隆至今傳述某人的話進行類比,結果自然是聖訓來源不可靠,而且他擴大了從內容及意義上辨別聖訓真偽的廣度。例如聖訓中先知穆罕默德(求主賜福他)在登宵夜接受五番拜的傳述,他認為這是相當於神話故事。從內容及表達方式來看,好像有點像,但是,這段聖訓是聖訓學家斷定為正確的聖訓。聖訓的主要鑑定是從文字及傳述線索及傳述人方面來確定。捨此,則聖訓真實的標準如何界定?由誰界定?

他對聖訓大膽及簡單的否定,其基礎只能歸於理性,因此,大眾學者定義他為理性主義者。

(三)

他對法學家的某些觀點嗤之以鼻,例如他對大教長休妻的眾多離奇的斷法,他認為完全是歧視婦女,他認為夫妻要和睦,不能把休妻當學問或藝術。無花果在此方面很受現代婦女平等的影響。但是,在早期伊瑪目們的時代,婦女平等的概念並不存在。他以現代的人某些觀點議論古人的一些觀點,而伊瑪目的某些侯坤,是理論上的侯坤,未必在現實中存在,就算存在,未必有代表性。

無花果對待這些教法問題的態度,讓人覺得輕率,有人認為他對伊瑪目大不敬,令人難以接受!

(四)

關於民族問題,無花果認為回族並不存在,完全是中共提出來的民族概念,現在大家認可的回族,他認為是中國信仰伊斯蘭教的漢族,他相信沒有回族這個概念上的羈絆,中國穆斯林就能像基督教一樣和其他漢族人融為一體,宣教就會變得沒有心理上的障礙,起碼不再是少數民族向大漢族進行思想領域的攻擊。

無花果找出一些理由,從純理論講,其說法也能成立。只是,多數回族人已經認可甚至固化了回族的民族概念,中共一直以回族定義這個伊斯蘭教信仰群體,以區別國民黨曾經的觀點。對於官方及民間已經穩定的概念,他想從民間闡明回族的來源,重新定義這個伊斯蘭信仰群體,這首先招致民族內部不滿,而且,撤掉民族成分,首先信仰不穩定的人沒有了約束,脫離羈絆,信仰者應該立刻會從數量上減少,至於能否成功向漢族大張旗鼓地宣教,倒也未必,宣教成功的因素很多,先知和聖門弟子,除了理論的優越,如果沒有軍事上的勝利,教門肯定不會迅速傳播;基督教沒有西方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領先的支撐,能在中國廣為傳播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面對伊斯蘭教在全世界的弱勢狀態,目前,就算撤銷回族這個稱謂,仍然不具備廣為傳播的基礎。其實,官方定義,曾經被認為優越於黨國的民族理論,如今更不會為一個民間宗教學者所改變。政治東西,久了,也能成為思想或文化的東西。

所以,無花果可以繼續大聲疾呼沒有回族,但是肯定兩邊不討好。如果他僅僅對可能入教,但是有民族隔閡障礙的人提及此事,倒也不是問題。

(五)

至於用其它宗教用語表達伊斯蘭教,這個不該被批判,因為包括清真,無常、真主,天堂,火獄,天經等等名稱,其實也是從漢文化,有的是從佛教書籍裡取來的,當然,一旦形成了術語,大家習慣了,打破它就不為人接受,比如,穆斯林已經習慣說天使或天仙,不喜歡天神一詞,喜歡說真主,不說上帝……無花果弄出眾多大家不習慣的詞彙,並站到一些其它宗教的聖物面前留影,這讓很多人繞不過彎,進而懷疑他的真實用意,混合教義的說頭由此而生。

關於他認可的漢語禮拜,從理論上講,安拉知曉各種文字,禮拜的意義在於崇拜真主,重內容而非語言,但是,導致的不良後果,不是三言兩句之多,最簡單的設想,那會導致穆斯林的禮拜千奇百怪,也可以丟掉阿拉伯語。這可能也是大教長臨終前放棄波斯語能禮拜的主張,以及全世界穆斯林只認可阿語禮拜之緣故之一,既然是千年前話題,而且一直都是眾議(伊支瑪爾),此處不再提及!

(六)

關於批判教內阿訇的種種醜惡現象,不是說無花果直接而不客氣,其實就是深惡痛絕。確實,要說陝西及平涼地區阿訇界負面新聞,大概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他可能想當阿訇界的魯迅,對那些阿訇使用匕首和長矛。但是,全中國阿訇,既然能存活數百年,自然有一完整的經濟來源,這就是教民與清真寺的供養體系,這套體系,在過去很正常,但是,今天,社會日新月異,舊有這套體系顯出種種弊端,但是,再有弊端,新的供養體係出現及完畢或普及前,它是不會退出伊斯蘭教界的。無花果沒有解決(那不可由他解決)新的供養方式,卻鉚足勁批判阿訇,甚至在《阿訇的職能》中,認為乾脆就不要有專業阿訇,學維族的阿訇們,工作之餘去領拜(我知道,即使在阿拉伯語國家,人人會念會領拜,但幾乎所有清真寺都有專人伊瑪目)如此激進的觀點,必然引起阿訇們憎惡。看完他的《懷念我的父親》一文,我有時懷疑,他是否無意中將父親曾經的暴力繼承下來,並轉到一些他看來可惡的阿訇身上。當然,但願此猜測錯誤。

客觀地講,教門不興,原因多多,也不光是阿訇的責任。阿訇是經堂教育及其供養制度的受益人,也是舊有製度的受害者。必須看到,廣大阿訇為教門確實受了諸多委屈,絕大多數阿訇是喜愛教門的,是樂於見到教門興旺的,對教門在中國日薄西山非常無奈(也會對發展教門喪失信心),我們應該發自內心地喜愛阿訇們,並儘可能地幫助阿訇們,或給阿訇們尋找新的出路,或多與阿訇交流,以正確地方式指出經堂教育體系的存在的不足,鼓勵阿訇進行宣教模式的改革。

批判和指責,甚至拿言語或文字匕首捅阿訇,或呼籲立刻斷掉阿訇的生活來源,只會增加敵意和反感,指責也會言過其實!

(七)

他的思想還在充實,可能還會調整,也漸成體系,其許多文章都是長篇大論,非此處一篇短文可以說透。國內沒有穆夫提,教門沒有統一觀點,對他大加鞭撻,並不可取,當然,他具有宗教家特質,早已不在意這個。

他是高產作家,我盼望他多寫正面的,穆民大眾意識到,卻表達不出來的東西。以及聖教歷史中正面及光輝的,卻不為廣大穆民所知的東西,對其文字,我認為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多事之秋,本不該議論人,馬叔給我轉其文,禁不住寫下些字句,不知是否恰當,求主寬恕並引導!

李賢福

呼和浩特,2020/1/7





李雲飛-名存實亡的伊斯蘭學

https://www.moshilun1.com/2021/03/blog-post.html?m=1

某君來見我,說他正隨阿拉伯一位教授學習聖訓學和古蘭經,說有二百餘種書籍,十年方得入門。他雖自謙說尚未入門,卻又把它們說的神乎其神。我聽後憂心忡忡,覺得當今伊斯蘭學比自己預想的要糟糕許多。歷史上對聖訓和古蘭的註釋/研究恒河沙數,將它們作為閒暇時的讀物尚可,若是當做教材來講授,勿說十年,至死也不會講完。若他有幸在有生之年走進這門學問,在這種灌輸式教育下,我想他難以再有自己的想法了。他的一生,只是在背負這些文字。我知道沉浸在一門學問中的甜美,記得在寺裡跟老師過一本經,尤其是當用的是經堂語和手抄本時——困難度和陌生感的增加,往前推進每一頁面都會教人欣喜。現在的漢語穆斯林追求阿拉伯文化/鑽故紙堆,想必也會是這種情形。可是,學術的目的是什麼?

以學術為業,就得揭示現實世界的客觀事物、回應社會問題。譬如歷史學,貝奈戴托•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言下之意是,一切歷史研究,都要對其所在時代產生作用。若是產生不了作用,像是編年史,就是死的歷史。即使是你掌握了一門學科的研究方法,卻只停留在方法論層面、整日陶醉於它,而對社會問題都交了白卷,則是跟現實世界絕緣的象牙之塔里的自娛自樂。當學術都能指向其所在世界的現實時,這一世界不論面臨多少難題,都能乘風破浪。若學術脫離現實世界,社會問題就無法解決,日積月累,病入骨髓,其所在世界就會動盪不堪,這正是當今伊斯蘭世界之現狀。像是過去一年的美國,社會矛盾無比尖銳,看上去要亡國,可其現代教育培養​​的文職官員和知識分子,透過他們的專業知識,找出並解決問題。現在看去,又變得強大了。

伊斯蘭學,不可謂不壯觀。我在白沙瓦,見有幾千家印刷廠日夜不停地印著經書。搬運工忙碌的身影,體現了經學的繁榮。因為對知識的重視,伊斯蘭世界有著琳瑯滿目的學術團體/宗教系統和龐大的知識分子群體,甚至保存千年學府。照理來說,伊斯蘭世界應比西方世界強大。可據美《外交政策》雜誌為國家脆弱性所設的12個指標,以穆斯林為主體的國家,連年來不是紅色警戒,就是橘色警告。甚至可仿用一句政治宣傳語來表達:穆斯林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社會、經濟、政治指標都亮起紅燈,顯示當代伊斯蘭學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空中樓閣,知識是文字的遊戲。像是作家沙爾•奧古斯丁•聖伯夫批浪漫主義詩人阿爾弗雷•德•維尼:忽視現實社會醜惡悲慘之生活,而自隱於其理想中美滿之境地以從事創作。有人懷著自信對我說,西方學界都對我們的學術刮目相看,譬如稱讚聖訓學的研究方法。是的,社會學家總會去到那些將要滅絕的像活化石一樣的社群進行他們的田野調查,並對其中看上去較為滿意的內容讚不絕口。

伊斯蘭學各科,形成於伊斯蘭史的前五個世紀。歷史地看,每一門學問的建立,都是對現實世界的回應。我們社會科學的第一門學問是沙裡亞/ الأحكام الشرعية,其餘各科都是由此衍生出來的。該學問的建立,是當時的宗教學者對穆斯林在社會上該有怎樣的行為準則,依據阿耶台與哈迪斯所進行的學術探討。在這門學問中,涉及功修性質的部分被稱為「فرعية وعملية」。所謂“فرعية”,即演繹,指的是從阿耶台與哈迪斯拋出它來的;而“عملية”,則是行為規範。這種從經訓中抽取伊斯蘭法的學術方法,後被稱為「費格海」/法學,並自成一科。在艾甚裡學派的文獻中,通常稱該學問為「علم الشرائع والأحكام」/教律與斷法的爾林。在沙裡亞中,涉及誠信的部分被稱作“أصلية واعتقادية”,即教門的根與信條,相對費格海一科,它被劃分為“علم التوحيد والصفت”/ 。當時對這門知識最馳名的“講論”,會被稱為“凱倆目”,於是後來便形成凱倆目/教義一科。凱倆目學同樣是對現實世界的回應,譬如在萬物是否可知問題上回應古希臘哲學流派“سوفسطائية”,在知識的問題上回應印度“سمنية”派,在誠信的問題上回應當時的“官方學派”穆阿台齊賴。

「沙裡亞」的本義是“路”,寓意為穆斯林——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也是真主對人類的要求——在頓亞/人類社會當遵行的一條路。宗教學者的任務,就是面對現實世界,根據經訓開闢出這條路。故而,他們就得對穆斯林在社會上該有怎樣的行為準則,以及對隨時出現的社會問題進行探討,尤其要關注社會正義。他們並不是製定一部阿拉伯帝國的法典──在伊斯蘭史上也未有過一部正式的法典,他們的探討是為穆斯林和任何一個政治共同體提供法律建議。不論人們是否遵行沙裡亞,但真主給宗教學者的任務就是與時俱進地將這條路鋪設在那裡。該學問的價值,就在於社會議題的探討。因社會問題的無窮無盡,這種探討也是不能窮盡的。若是停止了這種探討,轉而將精力用在維護各自學派的歷史地位和爭執上,就不再是沙裡亞。

真正的沙裡亞是,當茉莉花革命爆發時,各派第一時間對它的探討,討論國家權力的界限,討論人民的自由,討論法律的目的,討論阿拉伯的未來。若沒有,則表示該學問已名存實亡了。真正的沙裡亞是,宗教學者使自己站在知識的巔峰,回應人類社會的每一種思潮,回應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回應“文明衝突”,回應現代性;最為重要的是,能夠像艾什爾裡學派當年對抗「官方學派」穆阿台齊賴那樣,敢於對抗現在獨裁政權的官方意識形態,譬如塞西軍政府對政治反對派的「反恐」。若沒有,反而去為獨裁者站台擂鼓,則該學問也已名存實亡了。

沙裡亞將阿耶台與哈迪斯作為立法來源,就得研究它們。最根本的研究,對阿耶台是降示背景和文法,以準確掌握經文的含義;對哈迪斯則是去偽存真,追求聖言的真實。從後代學科往前推定,法學家和教義學家才是最早的「經注學家」和「聖訓學家」。哈迪斯,到布哈里等學者完成他們的研究,「聖訓學」因他們的研究方法而形成,這時,其實是完成了伊斯蘭初期沙裡亞研究中所提出的一個歷史命題——使哈迪斯成為哈迪斯/去偽存真。 ——當然,絕對的去偽存真是任何學術都無法做到的。這時,聖訓學作為完成這項歷史使命的學術方法,不再具有現實意義。對未來穆斯林最重要的是哈迪斯本身,他們接受這樣的研究成果──或是接受自己認為是真實的部分,並把它當作信仰上的指導原則。後人當然可以去掌握聖訓學,將它當作一門學問,但它於現實世界已無足輕重。就像是亞里斯多德的《工具論》發現了關於邏輯的一切知識一樣,之後再難有新鮮事了。

——當然會有人反聖訓。我一直以來把這看做是一種現代性現象和虛無主義,「現代」在其本質上就是反傳統的,甚至是反宗教的,不只是我們面臨這個問題,所有的宗教和傳統文化都面臨這個問題。我們只要記住兩點:一是現代社會永遠存在反傳統的人;一是這種反對根本無法推翻伊斯蘭世界對聖訓的歷史決議/學術成果。

台甫西勒也是如此,它是關於阿耶台的降示背景和文法的學問,為的是準確掌握經文。阿耶台的語言分析的集大成者,是語言學家札馬克薩利所寫的《کشاف》。這種註釋是一種工具性知識,一旦完成,之後也再難有新鮮事。後來的以經注經,以有經人的經籍和傳述注經,以當時整個希臘化文化(Hellenistic period)背景的社會的認知注經,以及近代具有現代思想的學者的注經,譬如伊瑪目•毛杜迪、賽義德•庫圖布等學者,嚴格來講已不再是傳統經注。任何時代的任何人都可以對阿耶台有自己的理解,但這不是經注。對真主的啟示的任何個人見解,都存在著遮蔽啟示本真的問題。最理想的方法是,就像聖訓學拋出了哈迪斯那樣,在啟示的降示背景和文法被研究完畢後,將它直接呈現給每個人。

聖訓學與古蘭經不再具有現實意義,但它們當今卻成了伊斯蘭學的大學問。它們,連同各種充滿矛盾的歷史解讀,被納入通識教育,成為穆斯林學子的必修課,現在更是十年才能入門了。無數學人對它們趨之若鶓,半生浸在故紙堆,堪稱當今伊斯蘭世界一大文化奇景。十年入門,半生求索,我只想問,多大的學問需要耗費人這麼多的時光?據我所知,越是高深的學問,就愈言簡意賅,沒見將學問搞得冗長就高深的。譬如伊斯蘭史學,泰伯里是編年史的集大成者,到伊本•赫爾敦時已發展為精微化的歷史研究了。當今學界由現代社會學向前推,將赫氏認定為該學科的泰山北斗,其學問顯然已大到不可估量了。但實際上,學問到達一定程度後,就化繁為簡,成為具有真理性的概念了。現在你若想從事赫氏歷史研究,只要抓住他的核心概念,像是「عصبية」/社會融合,就入門了。當今人類社會的幾個主流學科也是如此,沒一個像聖訓學古蘭經這樣的。

況且,我對一門學問的興趣,全在它能否回應我們所在時代的社會問題。若不能,則它只是知識分子的一塊兒自娛自樂的小天地。但這種脫離現實世界的學問,絕非伊斯蘭學的精神。伊斯蘭學於這個世界,是造物主置於人類知識之巔的燈塔;穆斯林作為造物主揀選的群體,以神聖啟示為指引,用學術來揭示世界真相。它本應無所不包,對世界無所不知。它應是人類學界的先鋒,帶領人類克服前行中的每一樣困難。像是伊斯蘭黃金時代那樣。自十八世紀以降,舊有的伊斯蘭世界秩序分崩離析,伊斯蘭知識的傳遞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機和責任,他們與當權者關係緊張,重新評估伊斯蘭知識,投身於各種形式的伊斯蘭復興運動。伊克巴爾是位詩人,卻也能成為一個現代國家的創造者。而今,這世界中的知識分子,不是獨裁政權的附庸,​​就是做著無關痛癢的學問。這是伊斯蘭學的不幸。

——穆斯林的自我批判遲早是要來的,不如就現在。


2021年2月27日

李賢福老師的《關於伊斯蘭學的問題》一文已拜讀。多年未見,客從文字來,甚是高興。這裡給予回應——

伊斯蘭學是因瓦哈伊而發生的一套知識體系,故而其根本皆是關係終極實在的學問,這我在拙文已說過。其中不必都是自然科學,也可以是社會科學。在伊斯蘭黃金時代,那時的所有學科,都是廣義的伊斯蘭學。當花拉子米從事他的數學、天文學和地理研究時,他是心懷真主、確信世界是有準則的。這種伊斯蘭信念,才是他以及那一時代所有穆斯林學人取得他們的科學/學術成就的關鍵。我所言的回應現實世界的問題,不只是“時事”,譬如那時教義學家就知識的定義和萬物是否可知——這些最終都要關係到認主上,與一些哲學/思想流派的論戰,就是對現實世界問題的回應。因為它們在穆斯林社會造成了思想的混亂,教義學家就必須站出來回應。這種回應,全是思想上的交鋒,卻是由現實世界的問題而引發的。

當今伊斯蘭世界的衰敗,衰敗於這世界的每一個人。既有學者的不學無術,也有政客、獨裁者的無能和凶狠殘酷。法國哲學家約瑟夫•德•邁斯特說,「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真主不虧枉人一絲毫。真主遣聖降經,明確法度,釐清善惡,對罪行在經典中給予連篇累牘的警告,這些進天堂的倫理,同時也是在建造一個和平的世界,絕不是像今天這樣的人間地獄。關於伊斯蘭世界衰敗的歷史問題,我已在《啟示與拯救》一書和許多文章中說過。這裡再說一句:在一個奉行相競為世界公理的時代,沒人可憐失敗者。我們的失敗,不是西方太強大,而是自身太弱小。一個穆斯林國家的失敗,也不說伊斯蘭學者負有從學術上來啟蒙人民認識政治、國家和社會這些基本概念的責任,他們至少也負有國民的責任。

真主在經裡誇讚有知識的人,他們何德何能受主的讚美?是因他們不但可以認識真主,也可以認識真主所造的世界。知識分子往往是社會運動的前驅和中流砥柱,君不見現代人類社會所有偉大的運動和變革,都是先灑知識分子的血嗎?就知識分子是「具有相對豐富知識,自由思想,獨立人格,對於現實持有一定批判精神」這一說法而言,我們的貴聖人是最具有知識分子的資格的;而在人類史上,「知識分子」這個概念最早是指先知;索哈白們同樣也是,但他們就是推翻蒙昧社會建立阿拉伯新秩序的人。我們將一個正常國家和社會秩序的建立想得過於簡單,以為它們是一蹴可幾的,所以只要付出一點代價就覺得得不償失了。今天作為西方腹地的歐洲是國泰民安的,但這一歐洲新秩序又是如何來的呢?是歷經兩次世界大戰、整個歐洲化為焦土後換來的。若將歷史向前推,西方自宗教改革以來,經歷過多少戰爭和社會運動?真主說:「你們還沒有遭遇前人所遭遇的患難,就猜想自己得入樂園了嗎?前人曾遭受窮困和患難,曾受震驚,甚至使者和信道的人都說:「真主的援助甚麼時候降臨呢?」真的,真主的援助,確是臨近的。 」(2:214)多斯提們該重讀這段經文。

若想實現對問題的探討,就得準確使用概念。譬如“世俗”,必須明確它。若文中指的是“世俗化”,那它是現代性的一個方面,指除魅,是反宗教的。但我們不能說現代性都是具有這種反宗教的性質的,也不能將現代社會等同於「世俗」。在現代國家,是傳統與現代並存的。但這些國家的傳統文化和宗教,並不是與國家政治和社會完全脫節的一種存在,相反,它們是水乳交融的。英國的光榮革命就是天主教與新教/英國國王與英國議會之爭。社會是一個系統,期中的任何存在都不是孤立的,都有內在的連結。文中說:「現代西方的崛起,不是基督教宗教學者奮發圖強的結果,恰恰相反,它建立在反對宗教的基礎上完成。」這個觀點並不正確。若說現代西方的主要內容是資本主義,那麼其精神是新教倫理。馬克斯•韋伯已做過詳盡的論述。對西方近代史的一種主流觀點是,西方的崛起源自宗教改革,而宗教改革,我先前在許多文章中說過,其實質不是反宗教,而是一種對宗教的回歸。這種宗教精神,在現代西方的崛起中如影隨形。

這世上沒有最好的政治體制,但有相對好一點的。譬如,若是你在專制體制下受過壓迫,就會覺得民主體制好一點。而穆斯林,若是自己沒有創造出更好一點的政治體制,不如就選擇民主體制。對於民主體制下真主的主權問題,可留給法學家去解決。他們無需參政,國家也不必一定要接受他們的觀點,可他們必須從理論上解決這個問題。至於“古萊什人是否具有哈里發的資格”,這是在伊斯蘭史的特定歷史階段出現的問題,而今已不復存在。哈瓦立及派對該問題的回答就很好,將權力從一個族群中解放出來,交由任何協商選出的領導人。這種公元七世紀的政治思想,並不比現代人差。歷史上存在著對哈里發問題的爭論,說明那時這一問題曾是沙裡亞領域關注的焦點,而今天的未解決則說明伊斯蘭學的式微。在處理社會議題上,我們有先知的筍奈和聖門弟子的垂範,不能說真主對此沒有要求。不要去古蘭裡找「社會」這個詞,它是近代才有的概念,可作為指明實體的概念,在「社會」出現之前,作為社會的實體是始終存在的,存在於當時的先知時代,也存在於古蘭裡。無數經文都是指向社會問題的,只是未使用「社會」這個詞。

現代民族國家的一項重要原則是政教分離,可政教分離並非是社會就不需要宗教了,相反,宗教在社會上所擔負的角色和重要性與歷史上並無差別。首先要清楚,這裡的“政教分離”,不是國家與宗教分開,而是政府與教會的分離。為何要分離?為的是保障宗教自由。若不分,由教會參與,政府就無法做到中立和公平。所以這重要的政治原則,是因人的宗教信仰問題而提出的,而不是要與宗教分開。此外,政教分離這個概念是針對基督教世界而言的。因為別的世界沒有教會,也就談不上分離。譬如中國,政教分離就是個偽命題。可政教分離所指向的宗教自由的價值,是任何現代民族國家都要具有的。即便你沒有教會可分離,也要保障宗教自由;不能藉用其他形式的「政教合一」來剝奪人的這種自由。否則就違背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原則,你所選擇的這種國家形式就不可能成功。伊朗的問題是,它既選擇了民族國家的體制,卻又違反了政教分離的原則。手持槍桿子的“教派立憲”,絕非君主立憲。除過政府與教會分​​離以及保障宗教自由之外,宗教與社會和政治是密切聯繫在一起的。現在德國的執政黨是基督教民主聯盟,就是一個保守主義和基督教民主主義政黨。美國總統就職也還要拿聖經宣誓,總統下班回家,就從公職回歸私人的宗教信徒身份,也是要去教會的。

文中說,穆斯林社會離開伊斯蘭學者會好些。伊斯蘭學者是穆斯林社會的精英,離開他們這社會是不會好的。一個社會的精英離開了所在的社會,它還能好得了嗎?這種從社會的逃離,也違背了古蘭、哈迪斯和沙裡亞的精神。在現代民族國家的體制下,他們應積極參政。不是以伊斯蘭學者的身份,而是去競選公職,以政黨黨員、議員、法官、總統的身份去參政,負起他們的社會責任來。現在伊斯蘭世界的問題是,畫虎不成反類狗,自己沒有更好的政治制度,就去學西方建立民族國家,但又失去了現代國家的一些重要原則。而伊斯蘭學者們,往往成為獨裁者的附庸,而不是成為使國家正常化的正向力量。

我從未講過改革伊斯蘭學──那是重建一套知識體系,說的是使它返璞歸真在現代社會復活。穆斯林是已揭示了世界真相的處於覺醒狀態的人,他們所建立的伊斯蘭知識體系,應比人類社會的其他知識體系,在對世界的認識上更接近真相。聖人說:「知識是穆民遺失了的駱駝,不論在哪裡發現,都要把它牽回來。」穆斯林當立於知識之巔!


2021年3月30日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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