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李怡

李怡,1936年生,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後在《蘋果日報》撰寫專欄,筆耕不輟半世紀。著有文集《放逐》、《思緒》、《對應》等十數本。 正在Matters連載首部自傳《失敗者回憶錄》:「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這就是我所指的失敗的人生。」

失败者回忆录72:无聊的极左干预

最诡异的是,他的极左报导,有些竟然使当时《七十年代》触犯了极左禁忌。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我上文所附的三张照片,可以见到一个是一脸正直,一个是一脸自负,一个是一脸世故。最容易产生「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者是知识渊博的自负者。世故的人最善于趋利避害。赵浩生1973年访问中国,除了写个人观感外,还写了许多对文化名人的访谈,实际上受访者事前都被当局安排好谈话内容,是在他们本行范围为中共说好话。

不过,最诡异的是,他的极左报导,有些竟然使当时《七十年代》触犯了极左禁忌。自创刊以来,中共驻港领导层对《七十年代》每期内容都不会过问。尤其是1971年保钓后,《七十年代》获周恩来青睐,我们更是备受中共驻港高层的肯定和有更多联系。但想不到从1974年开始,左派领导忽然对我们不再视为外围刊物,而是每期内容密切关注,要求在正式发行前先给他们审阅。常在发行前一天,就告诉我有哪一个字眼不妥,要修改。对办杂志者来说,这真是一件很头痛的事,因为杂志已经印好了,重印除了金钱损失,还耽搁发行时间。中共领导不是我们的老板,却是政治的上级,上级要这么做,也没办法。因此,有两年,每期出版前两天我都心惊胆跳。虽然杂志仍然畅销,但我却感到极左的干扰不是好兆头。

举例来说,有一次赵浩生引述他在北京访问作家谢冰心,谢冰心说,周恩来曾经跟她说, 「毛主席是可敬而不可学。你对他万分敬佩,但你学不到他那样。」这句话现在看来是大可商榷,但意思却很清楚。但当时香港左派领导表示,我们一直在说要学习毛泽东思想,这句话说他「不可学」是明显的政治错误,一定要改。我争辩说,「不可学」的意思接着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是「学不到」而绝非「不该学」的意思。但辩解无用,结果还是要硬改为「可敬而不可及」,尽管这已经不是谢冰心的原话。而且这么大阵仗去审查、修改,与读者何干?不是很无聊吗?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从1974年开始,对杂志要事先审查。直至1976年毛死后,四人帮倒台,我在1977年被邀到北京,见到中调部部长罗青长,他说,出刊前审查对一本香港杂志来说是不应该的,这是受当时国内局势影响才有的做法。

当时中国的局势是怎么回事呢?后来得悉的情况是:因为我转了一封美国留学生的信给潘静安,潘公上传时出了问题。一位在芝加哥大学的香港留学生,说有一个年轻的美国教授罗珊·维特克(Roxane Witke)到芝大演讲,说她在中国获江青接见了7天,一共谈了60小时,江青说要维特克写她的生平事迹,要像斯诺写《西行漫记》那样让她在世界知名,她对自己的生活、际遇、感情世界不保留地诉说,讲她在上海当明星有好多男子追求,说她跟毛泽东的感情经历和生死与共,一起转战陕北战场,自比吕后武则天,……。这位留学生说维特克是无名之辈,江青倾囊以授,显然信错人了。

维特克与江青的访谈,是1972年的事。原本江青答应维特克把60小时的录音稿整理并翻译成英文提供给维特克,但周恩来介入此事,并请示毛泽东,停止有关此事的所有工作,文稿封存,也不提供给维特克。因这件事而引致周恩来系统与江青的文革派系统的暗斗激化。

我转上去的这封来信,应该在周恩来处理此事之后了,但也是打击江青的一个砝码。于是,江青文革派所把持的宣传系统,就向她认为周恩来系统的《七十年代》挑毛病了。

1973年12月号《七十年代》发表了赵浩生访问中国名画家吴作人、李可染的文章,吴李所谈到主要是与早就过世的齐白石的交往,讲齐的为人、画风,没有什么可以非议。但江青却在这时候发动对「黑画」的大批判。 「黑画」风波的起源,是黄永玉一幅猫头鹰的画,江青指这幅画把猫头鹰画成一只眼开一只眼闭,是「别有用心;接着就批判所有的山水、花鸟、动物、人物的传统画作,说是宣扬「封资修」意识。后来还是毛泽东开腔,说「猫头鹰本来就是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这个画家懂得这情况」。黑画批判才告一段落。

黄永玉后来在《九十年代》写过一篇文章,讲猫头鹰事件。

转一封信给中共驻港领导人,怎知道会引起如此大风波?访问吴作人、李可染、谢冰心,都是迎合中共的谈话,怎知道会惹祸?一幅猫头鹰画怎料到会大祸临头?专权政治体制下,内斗是外界无法捉摸的,在左派阵营里做事,谁也不知道会碰触到内斗的什么问题,也不知道灾祸何时会降临,出了事就像出车祸一样不可预知。

黄永玉画猫头鹰,题为「益鸟也」
香港漫画家画「现代猫头鹰」黄永玉造像。

(原文发布于10月8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1. 题记
  2. 闯关
  3. 圈内圈外
  4. 杀气腾腾
  5. 煎熬
  6. 伤痛
  7. 动荡时代
  8. 抉择
  9. 那个时代
  10. 扭曲的历史
  11. 先知
  12. 自由派最后一击
  13. 我的家世
  14. 沦陷区生活
  15. 汪政权下的乐土
  16. 沦陷区艺文
  17.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18. 李伯伯的悲剧
  19. 逃难
  20.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21.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22. 古国风情
  23. 燕子来时
  24. 在左翼思潮下
  25. 1948树倒猢狲散
  26. 猪公狗公乌龟公
  27.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28.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29. 自由时代的终章
  30.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31. 确立左倾价值观
  32. 「多灾的信仰」
  33.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34. 中学的青葱岁月
  35.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36. 谈谈我的父亲
  37.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38. 父亲的挫伤
  39.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40. 毕生受用的礼物
  41. 文化摇篮时期
  42. 情书——最早的写作
  43. 那些年我读的书
  44. 复活
  45. 不可缺的篇章
  46.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47.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48.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49.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50.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51. 归处何方
  52. 刘宾雁的启示
  53.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54.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55. 通俗文化的记忆
  56.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57. 伴侣的时代
  58.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59.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60. 福兮祸所伏
  61.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62.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63. 二重生活的悲哀
  64.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65. 脱颖而出
  66. 觉醒,误知,连结
  67. 非常有用的白痴
  68.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69. 中调部与潘静安
  70. 非蠢人合做蠢事
  71.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72. 无聊的极左干预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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