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解
無解

定居法國的台灣人,試圖從寫作中找回自己。

「 你是哪国人?」

1992年秋天,我来到了法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落地生根,一路经历了求学、生活、工作,一直到2023年的今天。这30年来,这个问题一直令我很纠结。

这可能和我那迟来的中年危机有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老年危机,因为人只有到了老年才想着落叶归根,才会认真思考身份认同的问题。其实,说穿了,也是因为最近两岸情势紧张,我恐怕自己当不成台湾人了。

记得我刚来法国的时候,这里一般的市井小民对亚洲国家并没有什么认识。他们见到我的第一个问题经常是: 「 你是哪国人?」 我当然回答: 「我是台湾人。」

第一次听到「台湾」这个名词,法国人会先在嘴里嚼一嚼,念一念,然后说: 「嗯,台湾啊,那里的海滩很漂亮。」 我心里想,你们法国人还能知道台湾有海滩啊,不错嘛,蛮有地理知识的。接下去的问题就会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呢?那里的游客一定很多吧!那是法国人最爱的旅游胜地。」 Oh là là!原来他们把台湾想成了泰国。在法文里,Taïwan 和Thaïlande长得的确有点像。

当这样的场景上演过N次之后,我试着找出一个办法向法国人解释:「呃,你误会了,台湾不是泰国。台湾人讲中文Chinois,泰国人讲泰文Thaïlandais。」「喔,讲中文?那你是中国人啰?」 法国人会问。 「呃,还不完全是。应该说,我的祖先是中国人,现在我是台湾人。我的国家全名叫做République de Chine。」

不提法文名称还好,说出来了就开启了鸡同鸭讲的对话模式。往往人们就只听见了最后的那个「Chine 」,接下去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喔,那么台湾是属于中国的吗?」 法国人会继续问。 「不不不,你误会了,台湾的中国不是中国的中国⋯」 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挑战着我生涩的法文。

「哎,算了,中国问题太复杂,你只要记住,我是从福尔摩沙Formose来的⋯」 据说「福尔摩沙」是葡萄牙人航行路过台湾时,为惊叹岛屿之美而喊出来的名称,意思是「美丽岛」。我把福尔摩沙拿出来用,惊讶地发现很多法国人都听过这个名字,看来这个名称可以在这里广泛使用。 「喔,福尔摩沙,原来福尔摩沙就是台湾啊!」 法国人是可以对上号的(其实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叫福尔摩沙)。

有一次,有个对亚洲世界稍有些了解的法国人替我找到了答案。 「你说的是不是亚洲的那个小中国,自由的小中国?」 「是是是,就是这个⋯」 我满意地回答。 「哎,反正你们亚洲人在我们的眼里都是中国人。你们都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我们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这个法国朋友说。这个结论让我觉得很无奈,心想,这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

一天,有个朋友带我去台湾驻法使馆。晴天霹雳,我发现台湾在巴黎的「大使馆」竟然被称为「法华经济贸易暨观光促进会」 (1995年以后更名为「驻法国台北代表处」) 。在这个有趣的名称中,没有 「台湾」也没有「中华民国」 。我心想,这下严重了,居然没有一个字眼符合我的国籍身份!我的护照上不是明明写着「中华民国台湾」吗?那么,在这里,我到底算哪国人?

自197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了中华民国在联合国的「中国」席位之后,国际上承认的「中国」不再是中华民国,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可是联合国却从未考虑过该如何定义还存在于台湾的中华民国。在这之后,国际上基本上只承认一个中国,所以在法国,中华民国就直接缩小成「台湾(国) 」了。

我这么说,是基于法国行政部门要求我将国籍填成「台湾」这个事实。每次我去办文件,法国行政人员会再三提醒我,中华民国不是法国的邦交国,没有协议(convention),但是「台湾」貌似有。另外,我的出生地在台湾,所以是台湾人。自然而然,在国籍那一栏,我必须写「台湾」也就是说,法国行政单位默认我是「台湾国」人。

找到了身份我也就放心了。还好,我是台湾国籍人。

至于心理上的自我认同,上小学以前,我认为自己是「番薯」 (台湾在地人)。

尽管我的父亲是随国民政府撤退来台的「芋头」,但因为他常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在家,所以我没有机会和他学说国语。不过,他说的国语实在是很可怕,外省口音很重,我一点也听不懂,而且也不敢跟他说我听不懂,害怕他生气。所以他每次回来的时候,我总是躲着他。在上学以前,我都是和母亲在一起,我们只讲台语。我的外祖父受的是日本教育,只会说日语和台语,而外祖母则只会说台语。值得一提的是,爸爸和阿公阿嫲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是需要有人帮忙翻译的,没人帮忙的话就必须比手画脚。我从小只认识母系家族亲戚,父系这边不认识半个人,那时中国和台湾是没有任何往来的。于是,我小时候和母亲娘家的人比较亲近,自然和他们产生比较多的认同感。

上了小学以后就不同了,在70到80年代,台湾小学生们是被教育成中国人的,在学校要讲国语,讲台语会被惩罚。在我的学校里,说一句台语罚十块台币,相当于我一周的零用钱。学校里的老师告诉我们,台湾属于中华民国,中华民国就是中国,所以我们是中国人。中国是我们的故乡,有一天我们要反攻大陆,拯救苦难的大陆同胞。在我们的历史课本中,中国占掉99.9%的篇幅,而台湾却只有一页就交代完毕。

可以想象,经历过十二年这样的教育之后,我们那一代人被成功地教育成中国人(中华民国人)。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了解到这一切都是骗局,蒋介石的中国梦早就随他的消失一起破灭了。不过,在我大学毕业时,基于心理惯性,我可以接受自己是台湾人,也是中国人。

可有一天,我在法国遇到了如假包换的中国人⋯

在来到法国之前,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从中国大陆来的年轻人。我猜想,他们一定都是共产党员,从匪窝里出来的。在9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是不能拥有私人护照的,只有公派的留学生和进修人员才有资格拥有公务护照。所以,来到法国留学的学生们,为数不多,而且清一色都是男生。这些反贼们说话的口音很特别,如果我不看他们的脸,会以为自己在跟一群老头子说话。在台湾,只有1949年以后来台的外省北北们才会有这样的口音。

那时我和敌方后代相处得还算愉快,尽管他们说的普通话和台湾的国语有所不同,但是毕竟讲的都是中文,沟通起来比较容易。那个年代是有史以来两岸关系的 「 蜜月期 」,双边留学生关系十分友善。当然,前提是不能谈到两岸是否统一的问题。

自从发现了真货,我就告诉法国朋友:「还是叫我台湾人吧!这里有比我更中国的中国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像个小三,人家从中国大陆来的才是正宫。

1994年,我正版的中国朋友邀我去中国旅行,我高兴地答应了,心想终于可以亲眼看到书本里描述的中国,去欣赏长江黄河的波澜壮阔。为此,我去了中国驻马赛领事馆办理签证。

到了领馆,总领事听说有个台湾女孩要去中国,竟然亲自出来接待。可见这事在当时有多么稀奇,差点登上了欧洲时报的头版。领事先生把我请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怎么会想去中国大陆旅行呢?」领事先生问。

「因为我有个朋友邀请我到你们中国去玩。」我回答。

「是我们中国,不是你们中国。」领事先生纠正我。

「既然是我们中国,为什么我需要办理签证?」我问。

「你需要办的是台胞证,和法国人的不同,价格只收你一半。」领事先生说。

看来,领事先生只是言语上把我当成自己人,而行动上却把我当成半个外国人对待。

「你一个人去中国要小心,不要被人骗了。」领事先生不忘对我的温馨提醒。看在这份上,我也就放弃继续反驳他的念头。

到了中国,第一站是北京。下了飞机,我看到的是原汁原味的北京,没有高楼,尘土飞扬。我们去了朋友介绍的一家饭店。当服务员看到我绿色的护照时,摇了摇头,拒绝让我入住。他说台湾人是外宾,只能去住收外宾的饭店,而且只能付外宾价,那可是比中国公民多几倍的价格。这个情况在内地更是严重,我所到之处,总要走访三五家饭店,才能找到住所。我这才发现,原来台湾人在中国,是不折不扣的外国人。

接下去,我朋友带我去拜访他的叔叔。他婶婶见到我,说:「哎啊,原来台湾人跟我们长得一样啊!」他叔叔还说: 「你的汉语说得真好啊。」 在这里,我是一个长得和中国人一样的外国人。

到了朋友爸妈家里,他爸爸告诉我:「不久后中国就要解放台湾。」我接着回答:「对不起,我们在台湾说要反攻大陆。」他爸一听,气急败坏,顿时崩泪。我原本只是开了个小玩笑,没有想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搞得这样鸡飞狗跳,我也觉得很抱歉,于是急急告了辞。在这里,我成了中国的敌方代表。

离开朋友的父母家之前,朋友的妈妈送给我一双白色的帆布鞋,那时当地的女孩都穿着这样的鞋子。朋友的家人特别叮咛我,为了安全起见,出门不要开口讲话。我对这句话的解读是:当台湾人会有危险。所以走的时候,我穿上了那双小白鞋,见了人不说话。尽管如此,后来还是被人一路骗到底。

回到法国以后,我再也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了。

我原以为两岸分享着相同的传统和文化,我应该可以找到回家的感觉。相反地,这一趟中国之旅,破解了我对中国的迷思,我没有找到认同感,没有归属感,只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不信任。同文同种给人的只是一种错觉,更真实的是一种隐性的文化差异。其实,中国人和台湾人之间,以为互相了解而实际缺乏了解, 汉字的简化更是为彼此的文字沟通设下了楚河汉界。

本以为这件事已经想清楚了,以后可以不必再去思考身份认同的问题,却没想到这个 « 中国 »的包袱已经嵌入我身,怎么也甩不掉。

1999年,我去应征一个大学的中文教职,在面试过程校长与我相谈甚欢,基本上确定雇用我。过不了多久,校长急着再次召见我,貌似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原来,校长听人说,台湾人不会讲中文,不会写汉字。所以他当下就急了,赶紧找我确认。对他吹风的人是一个法国女孩,她也来应征这个职位。那个时代没有网路,不然搜一下就可以找到答案,也用不着这样着急。我告诉校长:「我是从小中国来的,就是那个自由中国 ,我虽然是台湾人,中文是我的母语,汉字是我从小就使用的文字。」结果绕了半天,还是避不开「中国」这个词,我纠结啊。

开始工作以后,我必须在法国人面前以 「够中国 」的姿态出现,才能为自己得到一些威信。最初几年,我只有一些法国学生,他们搞不清楚来龙去脉,我想说自己是哪国人都可以。

2005年我代表我们大学去中国谈国际交流的事务。到了那里,对方谈判伙伴知道我是台湾人都对我十分友善。那时候人们最经常问我的问题是 「你的老家在哪儿?」我回答:「台湾」。可是他们不甘心相信我只是台湾人,非要追踪到我的祖宗八代,最后不管答案如何,他们强强要这样下结论:「喔,原来你的老家在中国的⋯」,然后开始blabla,说他们哪个同事或哪个亲戚也是这个地方的人。他们以为这样是和我套近乎,其实他们说的 「 某某地方的老家 」可以说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看在工作的份上,我好歹配合演出,也就频频点头,强颜欢笑。

陪笑的结果,谈成了两个学校。 2008年,国际交流正式展开了, 学校里开始有了一些从中国来的交换学生,他们特别喜欢来选我教的法中翻译课。这些学生都是中国北上一流大学来的,自视甚高。他们喜欢在上课的时候挑我的小毛病,比如说某个字不这么发音或者不这么写。

有一天,有个北京外国语学院的男学生举手抗议,他说:「这句话中文不这么说,您说的不是中文。」我当时傻了眼,回答:「那请问你,这句话用中文应该怎么说?再请问你,我说的是哪一国语?」最后那个学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在想,这学生心里一定是想说:「你是个冒牌货,没资格站在这里教我们怎么说中文!」。

这种情形持续了很多年,后来我也习惯了当 「 小媳妇 」。有一天,我向我的中国同事谈起了这件事。她听了以后义愤填膺,很想替我找个办法解决这些小崽子们。她提议:「你让他们把简体字翻译成繁体字!」这个主意我从来没有想过,反正也没有什么风险,隔天我就到课堂上去做实验。没想到,他们竟然都不会写,顺从得像小绵羊一样,我都不认得了。这个愉快的经验后来没能持续,因为新冠病毒来到了法国,中国学生全被吓跑了。

2018年,太平洋那端的台海还没开战,在我孩子就读的国际学校就已经展开了一场中国与台湾的大战。这所学校的中文系是中法合作开办的,老师由中国使馆选派,系主任由法方任命。这一年,新来的系主任偏偏是个台湾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系主任要求改革教材。家长会中的百来号中国家长以压倒性多数提出反对意见,少数台湾家长,包括我本人在内,出来冒了几个泡,秒间都成了过街老鼠。在微信群里,为了不让人围殴,台湾家长们都将自己的打字系统改成了简体字。吵到最后,有一个中国家长竟然放话要 「 武统台湾 」来解决问题,还真凑巧,这个家长的孩子是我孩子的同班同学。

过不了几天,国际学校的校长给所有的家长来信,说是再閙下去要关闭中文系。原来,有中国家长去中国使馆密报,检举老师使用繁体字教学。这两位被举报的老师被使馆请去 「 喝茶 」,回来以后精神受创,休了病假。我的孩子回家告诉我,学生之间也起了冲突。为了孩子的安全起见,我告诉我的孩子,在学校千万不要说自己是台湾人。

这下子,连我的孩子都当不了台湾人。

2019年底,新冠疫情爆发。台湾以民主做到零病毒防疫引起了世界的注意。法国的媒体开始对台湾感兴趣,每日时事评论节目「 C'est dans l'air 」 经常请各种专家来讲评台湾的民主防疫措施。法国人从此真正开始认识台湾,不再与中国混为一谈。与此同时,我在法国人面前的自我介绍变得简单许多,认识我的人确切地了解到我是台湾人,不再以 「 中国人」 来对待我。

2022年二月,俄乌战争爆发。中国的不表态被法国媒体解读成支持俄国,预测中国不久后也会进军台湾。电视新闻里播放台湾人挖防空洞,进行防空演习的画面,我心想,我大概很快就当不成台湾(国)人了。

2022年八月,不速之客裴洛西访问台湾。这几天,法国的各类新闻头条都在报导,预测中国会展开军事行动,紧张程度升到最高。我看到以后,急忙联络在台湾的家人,结果发现人家照常生活,一点也不恐慌,可佛系了。 「那个讨厌的裴洛西,我们都不希望她来台湾, 搅什么局呢。」 我的家人说。 「你们害怕吗?」我问。 「还好吧,早就习惯了。」 我的家人回答。说得也是,记得我在高中的时候,学校的军训护理课教过我们如何打靶,如何做战地急救,当然还有防空演习,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其实,台湾处于备战状态已经70年了,大家早已弹性疲乏。

在法国可不同了,我学校里的同事和学生,都纷纷来关心情况,他们好奇会不会真的打起来。我有一个研究历史的美国同事专门来找我深入探讨这个问题。

「可能会做个样子吓吓台湾人吧,应该不会打起来,不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嘛。」我说,脑子里想起了童话故事 「放羊的孩子 」 。

「中国把话放得这么狠,结果根本不敢对美国人动手,简直就是给自己打脸。在这场美中的较劲游戏中,中国明显地示弱了⋯」。美国同事说。

「说真的,你们裴洛西害我们台湾被包围了好几天,真要打起来,你们美国人会帮忙吗?」明明知道不是由他决定,我依然要问。

「拜登说会的,我想所有美国人都会支持的。」 他回答。这话不假,看在晶片的面子上,我相信美国人会帮助台湾的。

如今,台海两岸又回到了风平浪静。不管将来情况如何,我都希望再多当几天台湾(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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