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文 Wyman Kwok
郭偉文 Wyman Kwok

學得有點雜,主要是物理學、語言學和分析哲學,喜歡遊覧於廣大的智性領域,關注生命對世界的感受,嘗試說些有價值的話語。

异象与信仰——反思我在扶乩坛的十年宗教经验

道坛扶乩有否异象?如有,应如何理解?是与仙佛沟通?还是⋯⋯

[按:由于网媒如《立场新闻》《众新闻》已于早前停止运作,我把从前登载在此等媒体之一些文章(或少量早前投稿但未被接纳登载的文章)重新发表于此,本文属其一。 ]

扶乩的台和V形笔(Credit: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兰阳博物馆所展示的鸾台与鸾笔.jpg)

目录

一、引语

二、扶乩坛的概况

三、感想:困惑及其他

四、结语

(声明:由于宗教问题相当敏感,本人生怕以下内容会有人感到被冒犯或挑战,故特此声明本人纯然本着科学求真和理性反思的心态去写作本文,当中并无任何其他意图;无论有同意或不同意之处,欢迎理性讨论。)


一、引语

在苍茫宇宙中、在浩瀚时空中,有了我们,一些会惊奇、发问、思考的生物。我们从何而来?将往何处去? ⋯⋯?深奥的终极问题使人无穷困惑,宗教信仰能回答吗?能给我们什么?

我曾经持续地(近乎每周一次)到一个香港的道教「扶乩」(又称「扶鸾」、「扶箕」等)坛参加其典礼,长达约十年,可说对其有不算太肤浅的认识,不过近十多年来已没有再踏足了。对我来说,那十年的经验是相当特别的、值得反思的,所以一直想写篇文章、做些思想整理的工作,但碍于种种原因而一直未能成事,不过可能由于最近比较多写文章,进入了写作状态,引发我立心完成它。


二、扶乩坛的概况

首先介绍一下那个「乩坛」(在我去时)的运作情况。那里每周(休息除外)有其常典,是开放给公众参与的,不收费用,主要是涉及「问病」和「解疑」两事,而负责解答的是声称在那𥚃「降坛」的(时常不同的)仙佛(虽然是道坛,但按照其「乩文」解说,佛道同源,故除了道教神仙外,亦有佛教的佛菩萨降坛)。不是直接有仙佛显现在众人面前,而是透过扶乩,主责的「乩手」声称感应到仙佛的回答内容,而从其口中公开地宣示出来。

那个坛扶乩时由两位乩手合扶(有些坛是一人独扶),其中一位是主乩手(负责接收仙佛信息),而另一位是附助的,帮助承托V形(有些坛用T形)「乩笔」的其中一端(见文首图)。扶乩时乩笔会移动(声称不是来自两位乩手的力所使然,而是来自仙佛的力量),在台面上写字(即用于V尖向下凸出那个小木条写)回答问题(我到那个坛的主乩手曾经表示仙佛信息主要是靠头脑接收,而不是靠看写下的文字,虽然后者有助确认信息)。以下电视节目介绍了一个台湾扶乩坛的情况(跟我去的坛扶乩时的情况有点相似,但后者用的V形乩笔较大,主乩手会用两手一齐承托,而乩台上亦不会放沙)。

「问病」就是某人在「叩问纸」上写上自己的病况,祈求仙佛赐方治疗。核心过程是在扶乩时,问病的叩问纸会被放置于乩台之上,然后当天降坛的仙佛会阅读叩问纸上的内容并考虑如何作答(而按我自己的观察,主乩手也有同时阅读的表现,但当中有些复杂性,稍后再补充),而当仙佛开始作答时,叩问纸便会被拿走,而主乩手便会宣读声称是仙佛的解答内容(有人在旁笔录),而全过程乩笔会很有特色地移动,包括解答时在写字。回答的内容可以是以说话告诫叩问者以改变其生活行为、赐中医药方或赐予符咒(符咒通常是在典礼末段才以乩笔用朱砂画于特定的纸上,用以给叩病者带回家火化,然后加水服用;以上三项是通常的叩病回答方式,但不排除有些特别的情况会另外处理,已记不清楚)。

「解疑」就是某人心有疑难,祈求仙佛解答,指点迷津,而处理过程跟以上问病过程差不多,分别只是叩问纸上写上欲得回答的疑难。上面提到当扶乩时主乩手也有同时阅读叩问纸的表现,但解疑的叩问内容有时写得颇长、字颇细,而主乩手的阅读时间通常颇短,似乎不太可能清楚看完全部叩问内容(其实如要详细分析,有些过程细节还要交代,但此非本文的目的,故略去;本文交代扶乩的大概情况,用以表达我对当中问题的宏观反思)。主乩手宣读的回答内容相当丰富,包括直接说理、赋诗喻意等等,而叩问者则尝试配合自身情况去理解当中的含意。

以上是「明叩」,即其问题和答案皆是公开的,但还有「密叩」(希望没记错名字)和「心叩」。密叩是把叩问纸折合起来,故此其他人(包括主乩手)不能看见写在纸上的问题;心叩完全不写下问题,而当叩问时叩问人直接走到扶乩台前把问题在心中默想。由于此两叩的意图是叩问者不愿其他人知道其所问,因此所获得的回答通常也是几行诗句,让叩问者自己推测箇中意思,而旁人是难以从中估计所叩之问的。

除了每周的常典外,还有些特别典期(如节日),当中的扶乩会宣示特别的内容,如声称是仙佛们的诗歌唱和内容。另外,我还亲历过扶乩讲易经的过程(很多讲,历时多月)。其实十年的经历真的很丰富,道出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当中很多较私人的情况因未得涉事者同意公开,亦不能多说。


三、感想:困惑及其他

我自己有一种颇深的欲理解事物的天性,是想尽量广和深地去理解世界的渴望,其实是非常不自量力和自寻烦恼的(这使我对乐队Beyond的一首歌,《无语问青天》,的一句歌词特别有感觉:「别用一生的脑袋,探索这世间」),而过程中需要吸收尽量多的世界关键资讯,并且尝试融合它们,冀得到一个合理融贯的「世界观」,然而事实上极之极之困难(按我理解,是人类共同的大业,漫漫长路)。

那么应该如何理解在那道坛发生的事情呢?坦白说,至今我远还没有定论、仍然感到相当困惑。无论是否真的有仙佛降坛,我认为那里确有异象,是我不知道现今科学可以如何合理地解释的(我有物理学学士学位,亦在大学教授科学哲学通识课多年,并关心科学发展的资讯),以下首先谈谈几种当中的异象。

乩笔的移动:我自己也尝试过附助乩手的位置,而绝对肯定自己没有施力于乩笔,但当时(就像平常一样)乩笔是动得颇快的(力度也颇猛)。那么力是来自主乩手?我认识那道坛的主乩手,对其人格十分有信心,所以排除了当中做假行骗的可能性(已说过,叩问是不收费的,而据我所知,主持坛的人没有从中获利,反而要付出会费、时间和心力——该坛是真正的慈善团体)。可能是主乩手不自觉地施力?曾经有位老师向我提出主乩手是进入了「自我催眠」状态的解释,意思应该是于此状态下,乩手会不自觉地施力于乩笔之上,但此说不能说服我,因为:一、该老师只是闲聊间略提此说,并没有详细说明;二、我对催眠不太认识,但如果清楚道坛情况的人应该都会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主乩手不需要任何准备(例如正在与人闲聊),但随时拿起乩笔便可扶乩(笔便会动),一点儿也不像要进入催眠状态。另外,假如了解扶乩的具体情况(如笔的移动速度、方向和乩手拿笔的姿势),亦似乎让人感到主乩手要长时间持续施力实在相当困难。

以下视频显示乩笔的力度可以有多猛!但当然怀疑造假是很自然的,而可能真的是造假,不过我想说的是,由于我亲身感受过乩笔的力度(再说,排除该坛做假行骗的可能性;下面不再重复了),即使那是真的,我也不会很惊奇。

有一点关于乩笔的移动情况特别值得关注,就是我未曾见过乩笔在无人承托(或接触)的情况之下移动;那就奇怪了,因为如果力并非来自乩手,那么照理似乎在无人承托之下,它仍然可动(如果真有仙佛施力),那为何一定需要乩手才动呢?

乩文的丰富内容:那个道坛有不少知识份子参与,大学教授绝不罕见,而主乩手也是大学敎授。然而,若是要认为该些内容是出自主乩手本身而非降坛仙佛,亦会相当困难,因为当中的诗文的精彩程度,如仙佛唱和时的诗,以及易经讲座中所说的义理,似乎都远超主乩手能没有准备的情况之下能为之的程度。那么有否可能是主乩手的潜意识的某种神秘作用所致呢?那我就不清楚了,既然是神秘,就要有待倡议此说的人解开奥秘之后才能判断其可信性了。

不过亦可以厘清一下,并非所有叩问皆能回答,例如若是问科学问题,回答通常便会表示不懂,所以解疑答案亦有其局限性,多是限于人生困惑、谈玄说理、中国历史等等的范围。这里亦涉及另一个疑惑:降坛仙佛似乎不懂、不用理会、不感兴趣于科学,但问题是,若是没有科学知识,祂们是怎么可能了解这个现代科技世界的呢?如果不了解,又怎么可能给出好的人生建议呢?

那么主乩手能否透露一些其绝对不会知道的资讯呢(如关于叩问者的个人情况)?这个我就暂时想不出清晰具体的例子,一个原因可能是由于扶乩所宣示的信息往往也有一定的含糊性(如以诗作答),所以亦不乏叩问者自己「对号入座」的情况,即就算例如有叩问者心叩,然后觉得回答很对应,也难言是主乩手说出不会知道的资讯(因不知问题是什么)。

仙佛互动情况:乩坛声称多于一位仙佛同时降坛并不罕见(如在特典),而那时候便会有不同仙佛先后赐语、仙佛对话唱和的互动情况出现,可以是一个相当生动有趣的过程。那应该如何理解此等现象呢?是某种潜意识扮演不同角色的作用?上面已回应过类似的潜意识想法了。

暂且略述以上扶乩坛的异象。那么是否代表应该相信真有仙佛降坛呢?应该到坛寻索此仙佛之路呢?对我来说,问题又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我亦同时发现一些使人有相当保留或疑虑之处,以下略论。

人情关系:就如很多宗教团体一样,人情关系在该坛是十分看重的。我不是说这本身是坏的(我也很喜欢良好的人情关系),不过常识告诉我们,人情关系有时确会窒碍求真、干扰判断。在宗教团体常见的情况我们也知道,由于浸沉在浓厚的互相支持、认同的氛围(或压力)当中,人们一般是比较缺乏批判性的、不敢表达敏感的质疑说话的。虽然那里不乏高级知识份子、具有优秀批判思维的人,可是在那种氛围之下,也难免会「放下武装」,或最低限度是保持「社交上正确的沉默」。 (坦白说,即使我离开已有十多年了,与核心人物亦没有再交往,我在决定是否写本文的时候亦清楚感受到自己的人情顾虑,但这些比较私人,就不多谈了。吾爱人情,但吾更爱真理。)

我想说的是,理智上我确实对仙佛降坛说仍然有所质疑,但假如我今天仍然是那里的积极参与份子,我应该会把那些质疑抛诸脑后,说服自己那是不必要的,因为,否则我是难以真心积极参与进去的,而由于我现在是保持一段情感的距离去审视情况,就愿意提出一些我认为是合理的质疑。

「奉道」的意义:「奉道」是该坛的一个用语(应该在道教群体也常用吧),表示常到坛侍奉降坛、帮助坛务、聆听教诲等的善信(条件是否包括须为「伺子」(即类似于正式弟子)我不确定,但估计毋须)的参与状态。到坛奉道的意义何在呢?若是有人想找一个地方冀有助建立一些良好社交、修心养性、学习佛道文化、学习诗文等,那么到坛奉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然而,如果相信生前奉道有助死后继续走成仙成佛之路那便是另一个问题了。毕竟,核心问题仍然是:是否真的有仙佛?那些异象是否足以确认衪们的存在?如果不足,那么奉道便大打折扣了,因为始终成仙成佛之路才是其核心关怀。

科学世界观:科学史告诉我们,科学发展不断予人惊奇,一些从前是人类认知的暗角,以为需要诉诸超自然因素来解释的现象,及后也得到科学之光照亮,获得了科学解释。那么以上所说的乩坛异象会否某天得到科学说明,而毋须诉诸于「仙佛假设」呢?观乎科学的辉煌成就,此可能性绝不能被排除。

另外,科学世界观是我们理解世界的极强而有力和富有成效的一大套观念,对于一些明显能够与其融合的观念,是接受它们的一个理由,反之,对于一些明显不能够与其融合的观念,是拒绝它们的一个理由。那么,仙佛假设能否与科学世界观融合呢?要看具体内容,例如,假若声称仙佛拥有某些违反科学的性质或能力,则会构成质疑其存在可能性的好理由。一个具体例子:仙佛似乎是透明的(没有吸光),但科学告诉我们用眼看见物件是需要吸光的,那么仙佛是如何可能看到东西的呢?不是说一定不能回答,而只是应该有疑问。

毕竟,要判断仙佛假设可信性的最佳理性方法(有非理性方法吗?其实例如「神秘主义」会主张以「神秘经验」直接认识神灵,而非透过理性验证,但暂且不论)就是进行严谨的科学研究(例如设计受控实验),不过应该由于现实的诸多限制,我暂未听闻有任何对扶乩的科学实验研究(如读者知有,请告知)。

诉诸仙佛说明异象的问题:假如要用A去说明B,但是我们对A的认识十分有限(甚至乎是有合理质疑的),那么这个说明便大打折扣了,因为,推得极端一点便会更易明白,如果我说用XYZ去解释那些异象,但同时对XYZ一无所知(或就算知也只有对其的合理质疑),那么你会接受我这个「解释」吗?当然不会。那么仙佛假说的情况如何呢?固然对其远不是一无所说(例如佛道经典中的众多说法),不过我们亦不能不经批判地简单接受。例如,不同经典中的说法有否矛盾?这些经典是如何写成的?会否有虚构成份? ⋯⋯?对于仙佛假说,实在应该有很多很多的质疑。

另外,科学说明的可信性建基于其相关理论的预测能力(例如,为何要相信某些基本粒子理论的说明?因为那些基本粒子理论有预测能力),可是仙佛假说有预测能力吗? (没有假设答案,让读者自己考虑而已。)

与俗世和科学的距离:一个人的世界观会影响其行为,一个相信仙佛存在的人,与一个不相信(或怀疑)仙佛存在的人,在做人处世上有何差异呢?固然没有一定答案,因为这是多因素决定的。然而,在我的情况而言,我是感受到一种与俗世和科学距离的转变。在我投入参与该坛活动的那段时间,心思确实有一定时候用在关心那「脱俗」和「超科学」的仙佛世界(已说过,因人而异,但当然亦可想像一般的情况),而在我没有再参与的这近十多年当中,心思确实更多地投向俗世(例如香港近来的政治动荡)和科学世界。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这就是问题。 (没有预设答案,纯分享思路而已。)

其他宗教:假如我主要由于该坛的异象而相信仙佛存在,那么其他宗教又如何呢?我没有亲身观察、体验过其他宗教的异象(如有),不过类似神迹之说当然绝不罕有,若是排除那些行骗做假的个案,而假设其他宗教亦确有异象,那么似乎代表我们亦要接受其他宗教的神灵(如基督教的天使)的存在,这可能吗?肯定不容易,应该有极多疑问:不同宗教的教义似乎有矛盾,怎可能同真?基督教的上帝真的至高无上吗?比观世音菩萨高得多?还是不能比较呢?不同宗教的神灵是否存在于同一「空间」? ⋯⋯?很难想像不少这些问题能够得到满意(甚至乎是只望有初步可信性)的解答。

那么会否只有仙佛的存在,而其他宗教的神灵并不存在呢?虽然对我来说,那道坛的异象十分奇特,但我也明白人的自我中心倾向,在认知路上要尽力提防——理智告诉我,刚巧独特的形上真理就是扶乩所传达的佛道信息,似乎不太可信(不能忽略其他宗教的「神秘经验」)。 (补充一提:如果我没有记错,该道坛的乩文曾经或明或暗地表示(最低限度是某些)其他宗教的神灵也是存在的,但没有详论。)


四、结语

科学给我们无尽惊奇,真的,再三强调也不夸张。试想想例如爱因斯坦所创立的「广义相对论」(丘成桐教授曾以「惊天地泣鬼神」喻之),那奇妙的「时空动力学」,是多么使人惊叹——不要低估科学给我们照亮认知暗角、盲点的能力!

然而,或许科学亦有其限度,如是,那界限以外是什么呢?现存宗教能够告诉我们?其解答经得起批判吗?众宗教之间的义理分歧应该如何处理?或者是应该提炼出一种可通过最严格理性批判的「纯粹宗教信仰」?有吗? ⋯⋯?仍然有很多疑问,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希望我已经清楚地表达了我的困惑。不过我对情况的描述亦很有限,各种猜测可以预期。毕竟本文并非详细的硏究分析报告,而只是一些个人经验分享和反思,但愿读者觉得有参考价值。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