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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三位廣州白紙抗議者:“當你開始對恐懼免疫,這就是勝利”

(編輯過)
警察把我們都圍起來的時候,我有點激動,就跑上前舉著白紙,說了一句我想說的話。 “有武器的是你們,我們手上只有白紙,你們怕什麼?”
2022/12/05
作者/ 阿七編輯/ Sharon
11月27日晚,大量市民在廣州海珠廣場響應白紙運動。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海珠廣場,廣州第一座城市濱江廣場,位於海湖橋邊,以矗立在廣場中央的巨型“廣州解放紀念像”著名。

這裡不僅是廣州的地標之一,也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熱鬧的廣場之一。周邊批發市場林立,交通便利。每到夜裡,廣場上全是唱卡拉OK、跳舞的大爺大媽們。但在11月27日這天到來之前,因為“疫情防控”,廣場的夜晚其實已經變得十分冷清。

進入11月,廣州疫情多次登上微博熱搜。連續多日新增感染案例保持在七、八千,越來越多的人被拉到方艙醫院集中隔離。隨著各種疫情防控措施的加碼,在中山大學附近,城中村里居住的打工者開始爆發激烈的抗議。

11月24日,新疆烏魯木齊火災造成10人死亡。 11月26日,全國多個城市出現了舉白紙抗議的行動。 11月27日,海珠廣場上,也出現了舉白紙抗議的人群。根據多名在場者的描述,警察用“手牽手圍人牆”的方式,包圍了三、四十名抗議者,而人牆外聚集的聲援者,則有上百人。

最終,蠟燭被熄滅,鮮花被拿走,但那些曾經在這個夜晚走上街頭的年輕人,不應該被忘記。抗議發生三天之後,11月30日廣州多區宣布解除臨時管控。

那個抗議的夜晚,是誰出現在了廣場上? Ta們是怎麼看待這場行動的? NGOCN聯繫到了三位現場的參與者,邀請Ta們來回答這些問題。

一、行動中,你印象深刻的人和事?

依軒:11月27日那天,我是和朋友一起出發的。我們六七點就出門了。但因為我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做核酸了,擔心出去之後回不了小區,所以先出門做了核酸。我覺得很滑稽,我們去一個呼籲不做核酸的抗議,但我們先去做了核酸。

我們到了海珠橋那邊,來來回回走了兩三次都沒有見到什麼人,我們想是來早了還是說這個活動辦不成了?後來到八九點吧,還是沒有看到有人行動,但是橋上的警察開始變多了。橋的兩邊各有十幾個警察。

後來,我們在橋上遇到了三個人。他們穿著風衣,打扮很酷。看到Ta們的時候,我想起了“六四”紀錄片裡面的人。我們其實互相不認識,但我們眼神對視,就確認了對方。剛開始我還覺得空氣凝固了比較尷尬,主動問海報是不是他們做的。他們其中一個人反問我是什麼海報。後來回頭一看,才發現有一個警察就在我們後面。

我們一起走到了橋的另外一邊,就是海珠廣場那邊。當時就看到那邊有人開始聚集了。有一些人在圍觀,其中有人和聚集的人發生口角。我不太能聽懂粵語。我記得有男生用粵語,氣勢很足地說“那你趕緊回去啦”。

現場聚集的幾乎都是年輕人。當時唱國際歌,我們不會唱,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唱國歌,結果唱了一兩句發現調對不上。

我並沒有察覺警察是怎麼把我們圍起來的。但我感覺警察是有策略的,而我們就沒有什麼具體計劃。當發現被警察圍起來後,有人就去交涉。大家的主要原則是:要走就一起走,因為一開始有警察說要我們分批走。另外,就是我們需要警察對我們有承諾,不能食言,要他們的警號、名字。

警察一開始要求我們放下白紙離開,我們沒有答應。但最後我們都妥協了,覺得應該表達的也表達了,警察那邊也說意見收到了。我們也不想發生衝突,就慢慢地都離開了。

費晴:我是和依軒一起去的。剛到的時候,我們在江邊看到賣唱的兩個小哥,他們穿著外賣騎手的衣服,唱了一首《一無所有》。我想起了天安門事件。當時感覺聽到他們唱歌也滿足了。

當我們發現了一開始舉白紙的十幾個人的時候,我留意到一位男生在警察面前演講,他說“這種生活過了三年,你們還要過嗎”,然後大家一起喊“不要”。當時給我的感覺很震撼。

我那天有特別留意現場的人面貌,大部分都是年輕人,看起來不少人是藝術生的樣子。我聯想起那天白天,在清華紫荊園門口,一開始有幾個女生先舉起了白紙,當時就有男生在議論他們,又有人亂喊她這樣做“要保研”什麼的。

我察覺到警察的策略,他們想盡量把人疏散開,獨立包圍起來,好像把人群分開了幾個圈子。不過我也覺得他們應該也沒有處理過這樣的情況,一直都沒有說什麼話,我留意到大多數都是輔警。

婉子:我現在回憶起來都是一些好笑的畫面。剛開始有蠻多市民圍觀,其中就有人說“沒在香港看到,在這裡看到了”。有一個30多歲的男的在給別人打視頻電話,並大聲的說:“你們看看”。一開始聚集了十幾二十人,在喊“不要圍觀,要加入”。然後,這個大哥就說:“不加入,我就看看。”

另外就是當時被警察圍起來以後,有人給女朋友打電話說“今晚可能出不去了”。他一副要交代身後事的樣子。我記得他說了一句話:“活了20年,我從來沒有被警察圍起來過,究竟是為什麼”。還有一個細節,我朋友出門前說怕冷,特意燒了一壺熱水帶上。可沒想到,廣州的11月夜晚,我們在現場都感到要熱死了。

11月27日晚,廣州警察策略性地包圍了手舉白紙的民眾。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二、被警察包圍以後,你感到害怕嗎?

費晴:很平靜,沒有很大情緒波動。後面警察一直讓我們分批離開,我們不肯。僵持了好一會兒。在那個時候,我問朋友“後悔了嗎”,她直接回答我:“沒有後悔”。我主要是一直觀察周圍的情況,聽周圍的人說話。我自己還記錄下來了一些精彩的對話。

我記得當時大家當時一起喊口號。喊了:不要核酸要吃飯!不要圍觀要加入!不要躺平要上班!不要躺平要上學!一開始也有人用粵語喊“自由萬歲”。

大家還一起唱了《社會主義好》、《國際歌》、《光輝歲月》、《真的愛你》。

依軒:沒有特別緊張。當警察把我們都圍起來的時候,我有點激動,我就跑上前舉著白紙,說了一句我想說的話。 “有武器的是你們,我們手上只有白紙,你們怕什麼?” 。當時因為警察把我們圍起來以後,太擠了很悶,我就沒有戴口罩,然後被拍了下來。這個後來有些害怕。

但當時人挺多,我也不怕什麼。最大的擔心就是第二天還能不能正常上班。因為被警察圍住以後,我們僵持了挺久。警察不開口說話,我們之中也沒有意見領袖去跟他們交涉。我更多是忐忑吧。後面我也看到有人累了,蹲了下來。

那天晚上回到家還挺興奮的,覺得見證了一些東西。我是凌晨四、五點才入睡的。我和朋友回到家以後一起聊到了兩點多。後面我躺在床上了,還不停地刷推特。我閉上眼睛,耳朵周邊似乎響起現場的一些聲音。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很難集中註意力。我會想起海珠廣場,惦記著抗爭這個事。我會想最後這個行動會怎麼收場。

婉子:全程感覺還好。人蠻多的,沒有什麼特別害怕的感覺。當談判僵持住的時候,我會感覺今晚不一定能(從包圍圈)出去,想到今晚可能會被帶走。但我想即使被帶走,也是被問話。我知道我外面的朋友會比較擔心我們。

當時被圍起來的時候,好像有人說自己生日,然後大家就唱起了生日歌。我們有一起喊口號,叫警察放人,也有喊“人民警察為人民”。

但有些恐懼是無法避免的。當時結束以後,我們走出來遇到有年輕人說要跟我們聊一下,他們問我們是怎麼知道這次活動的。我當時很敏感,反問他是怎麼知道的。我其實不太能在現場跟陌生人(哪怕他也參與了這場行動)發生連接。現場也有便衣警察,當然大部分便衣警察我們一眼看出來,他們會拿著手機放在胸前拍攝。我有朋友在其他地方參與過抗爭的運動,Ta會跟現場的人交換聯繫方式。但我不敢這樣做,會有所戒備。

11月27日晚,廣州警察與白紙抗爭者在海珠廣場。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三、當前防疫政策對你有什麼影響,你是怎麼看的?

依軒:我老家那邊幾乎都是平房,房子之間密度很低。但是那邊的防疫要求跟廣州這邊差不多,非常嚴格。一座小小的城市,一旦有疫情所有人都出不去。我妹妹在寄宿學校,如果有疫情發生了,學校還要家里人連夜把學生接回去,在家上網課。她明年就要中考,我很擔心她受影響。

我媽媽很聽話,很配合政府防疫。她聽說政府會派菜,都不去搶購。但其實最後也沒有派菜,幸好自己還是能買到的。

我自己會常常感覺不知道怎麼辦,擔心未來的情況。廣州疫情防控下,我居家辦公有三週了。我在家時常感到難過。

費晴:我很久沒有做核酸了。我在家兩個月,我的碼從綠變黃,從黃變綠,我都沒有管過它。之前我一直在家裡,他們就是毫無理由地把我的碼變黃了。對我而言,現在這樣的防疫政策讓我更加抑鬱、焦慮了。我本身就很宅,整體對我的影響似乎不是很大。但是當我刷到各種的信息,我會感到難受。但我覺得那天參加完活動,我感覺有所宣洩、釋放。

婉子:我自己其實受影響很少,我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封過。我生活中基本沒有搶東西,要存東西的情況。我受到疫情防控的影響比起大部分人要少很多。更多時候是我要被迫取消行程,或者去什麼地方都要掃碼讓人感到不爽。

可能很多人覺得這次行動一開始是因為對烏魯木齊火災悼念。可能很多人參與也是出於不滿防疫政策。但我去到現場,感覺到更多人參與這樣的行動,是想表達對體制的不滿。

那天晚上廣州番禺XX村有發生一些抗議事件,我知道有幾位夥伴去了現場。那天晚上在海珠廣場,我也見到他們了。當時現場響起一些紅歌的時候,也會有人發起噓聲。我覺得這些都是一種體現,是因為人們對體制有不滿意。至少我和朋友去到那裡,也不僅僅是反對防疫政策的原因。

11月30日,經過廣州市民連日對防疫封控的抗爭,廣州多個行政區宣布解封。圖片為廣州人民路解封路況,來自網絡視頻截圖

四、網上有人罵行動的人是廢青,質疑行動有境外勢力,你怎麼看待這些說法,你又怎麼看這場行動?

費晴:面對那些言論,我也沒有很大慾望去反駁。當然,我知道他們說的是錯的。哪裡有什麼組織?我倒是希望有人來策劃組織一下具體安排。

我自己想過舉白紙,但看到別人不去的話,我不敢去。我覺得一個人的力量很有限,如果有人發起,我會去參與,但要我出頭的話,我不會。參與這次行動,是讓人很有力量感的。我朋友圈裡面有人發了一條內容,我印像還很深刻:“戰栗著面對那個龐然大物,挺住,越過臨界點,你就產生了抗體,取得了對恐懼的免疫。這就是勝利……”

依軒:我已經主動屏蔽了一些信息。我害怕被網暴,把我的隱私信息、家人信息被公開地貼出來,這樣的話我覺得很恐怖了。其他就沒什麼。

我那天晚上發了朋友圈,其實沒有說什麼內容,只是表達了我在現場。有一個以前的同學看到了就評論了不少反諷的話。我跟他聊了幾句,但真的沒辦法聊下去。我會覺得他也挺值得同情的,他接觸不了更多的信息,所以有了現在那樣的看法。我提醒自己以後發朋友圈還是要進行朋友圈分組。

我覺得這次行動挺成功的。我們沒有發生衝突,我們也沒有喊顛覆政權的口號,不會給人留下什麼把柄。我們也明確提出了“不要核酸,不要封控”的訴求。我們打車回家,跟司機簡單聊了一下,司機也會響應說“是啊,是啊”。

當然,我現在沒有想過做特別激進的事情。安全對我來說還是比較重要的。我還是很擔心未來,我家裡也沒什麼背景。現在階段希望自己變得強大。我也要為家里人著想,要去存款。我想走出這個地方,去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當然我只是出去一下。

哲學家吉恩·夏普寫了一本《非暴力抗爭手冊》。我最近挺想看一下的,可能會給我們的行動一些啟發。我也想邀請我的朋友們一起看。我相信再黑暗,在只有夾縫,光還是會照進來的。

婉子:對於這個活動,去之前我沒有什麼期待。我還以為那個海報沒什麼傳播,不會有人去。但去到現場,腦海裡面想到其它地方的情況,心裡面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希望。我感覺這個行動在全國各地,遍地開花。我會從中看到一些希望的曙光。我完全想不到,在中國,我可以參與那麼大規模的,全國各地的行動。

現場的時候蠻有意思的。一開始有一些反對行動的聲音出現,現場有人用更兇的方式去罵回去。我當時很蠻震驚的,怎麼說的話可以那麼激烈。但就是這樣,這也讓我感覺那像是我們的陣地,我們想說的話聲音反而是更占主導的一方。這種感覺還挺神奇的。雖然有些罵人的話,但我聽起來還是挺爽的。

現在看來,我對這次活動的態度是有一點矛盾的。我去之前沒有抱有期待。我認為有這次行動就是意料之外,它本身就是一個驚喜。但是當它發生之後,我開始對它抱有期待。我在後面也有在想,廣州這邊不太可能有後續的行動,因為更多人還是抱著響應其它地方的行動過來的,沒有更加確定、明確的訴求。

最後警察打開通道讓我們離開的時候,我一瞬間有點恍惚,“我們就這樣走了嗎?”,我感覺一下子就這樣結束了。

(說明:為閱讀流暢,本文對三位行動者的回答進行了節选和不彎曲原意的編輯。同時應受訪者要求,使用了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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