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o Eki
Nakao Eki

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潘朵拉的档案之八|前东德秘密警察档案与消逝中的伤痛记忆(让爱发电第二季)

(编辑过)
或许对德意志联邦来说,共产主义分裂祸害德国已成过去,可以不痛不痒的锁入档案馆,但对每一个前东德秘密警察的受害人来说,受创的人生依旧持续,一句「已经过去了」却是不能承受之轻。

去年年初荷兰报端曾经讨论犹太裔会被害人卡片档案转移到国家档案馆一事,舆论意见莫衷一是,其中不乏批评之声,连我们的档案学教授燕鸻什也认为,从档案管理专业与回应社会需求的角度来考虑,还有其他机构比海牙的国家档案馆更适合接收被害人卡片档案。而现在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德国。最近再度浮出德国舆论的是史塔希档案(Stasi Unterlagen)转移案,也就是前东德秘密警察的档案。

今次内容大要<br class="smart">何谓史塔西档案?
史塔西档案移转引发的疑虑史塔西档案与伤痛创作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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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史塔西档案?

史塔西( Stasi )是外界对东德国家安全部(Ministerium für Sta ats si cherheit ⇧)带有贬意的简称,该机构的正式缩写简称是MfS。这是一个秘密警察机构,成立于1950 年2 月8 日,于1990 年10 月4 日两德和平统一时解散,而所谓的史塔西档案就是这四十年间东德秘密警察活动留下的所有纪录。两德统一时,多亏了相关人士的努力,这大量「见不得人」的资料才没有遭到销毁(但有一部分遭到破坏),合并后的德国并且设立专门管领史塔西档案的史塔西档案局(BStU)。今年是史塔西档案局成立的第31 年,也是最后一年,因为德国联邦议会于2019 年9 月决议史塔西档案必须在两年内全数移交给联邦档案馆(Bundesarchiv),届时完成任务的史塔西档案局也将正式解散。转眼两年就在动荡的国际局势中过去了,今年夏天就是史塔西档案局退出历史舞台的最后期限。

⇩ 两德统一时,秘密警察曾试图销毁档案资料,至今史塔西档案中还有不少此类碎片,档案局方面为拼凑这些档案资料耗费许多苦工。
Deutsche Welle

前东德秘密警察的档案有多大呢?若将所有档案资料(主要是文件,此外也有影音)首尾连接排在一起,可从国道一号台北段(25km)一直排到超过苗栗段(132km),总长111 公里,这是非常庞大惊人的规模,做出贡献的除了当年的秘密警察,还有互相告密的东德居民。两德统一后至今,史塔西档案局总共接到超735 万笔读取档案的请求,其中有46% 来自前东德居民。许多人想知道秘密警察对自己所知有多少——秘密警察知道我的私人生活细节吗?他们知道我的政治倾向吗?知道我打算怎么逃离东德吗?

不过史塔西的活动范围可不是只在前东德境内,因此这么多年来史塔西档案局也收到不少西德人提出的档案读取请求,约占那七百多万笔请求的12%,此外还有高达21,000 笔请求来自全球超过一百个国家,有可能是移民他国的前东德居民所提出。

人们想要读取档案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不管是多么残酷的过去,不堪的回忆,都是每一个经历者一去不重来的人生岁月,幸运能够活过艰难岁月的人们总有回首的时刻,或许也是要从过去的痛苦里汲取希望和勇气,毕竟促使人们不断走向光明的往往不是光明本身,而是所有人都想要逃离的黑暗。

史塔西档案移转引发的疑虑

随着移转期限逼近,德国舆论又开始关心联邦档案馆接手史塔西塔案后的问题。从相关法令规范而言,未来公众取用史塔西档案资料并不会因为管领机关变化而受影响,但法令的本身并不能驱除社会上的疑虑。

如果法令上不存在阻碍,那么大家忧心什么呢?档案学家燕鸻什认为,人们不信赖的可能并不是档案机构,而是国家的本身,在荷兰已有犹太裔会被害人卡片档案转移到国家档案馆的前例可资对照。具体而言,人们可能担心原本独立的史塔西档案局被并入更加庞大的德国联邦档案馆以后,联邦档案馆能有多少人力和资源用于史塔西档案?即使学者、媒体、前共产政权的受害人,在法律上都还有存取档案的权利,档案由联邦档案馆管领的事实本身,是否会让实务上的相关作业变得比较麻烦?

此外还有史塔西档案整并进入联邦档案馆的象征意义。或许对德意志联邦来说,共产主义分裂祸害德国已成过去,可以不痛不痒的锁入档案馆,但对每一个前东德秘密警察的受害人来说,受创的人生依旧持续,一句「已经过去了」却是不能承受之轻。或许档案移转前夕的此刻,各界的许多质疑都是基于这一点而来。

⇩ 俄罗斯总统普京的史塔西证件是史塔西档案馆所披露的最知名的文件之一。虽然外界普遍认为这代表普京是前东德秘密警察的一员,史塔西档案局发言人却说,这应该是普京用来进入史塔西相关措施的证件,不代表普京本人是秘密警察。
CNN

荷兰的犹太议会受害人卡片档案也好,德国的史塔西档案也好,档案移转的争议总是围绕着在世的人与他们痛苦到不敢忘记的记忆。这就好像二战结束至今,四分之三个世纪已经过去了,对许多欧洲人来说,纳粹与大屠杀已远,但在以色列,华格纳的音乐至今还是禁忌,只因为希特勒一厢情愿的宣称华格纳的音乐是理解国家社会主义的门径。就在德国联邦议会做成档案移转决定前一年,以色列的一个古典音乐电台突然播放华格纳歌剧《诸神的黄昏》最后一幕的选段,想来正是因为有人认为昨日已远,且让纳粹的归纳粹,华格纳的归华格纳。然而这音乐在数分钟后中断了,随后是一片死寂。这是一个无声胜有声的时刻,诉说着伤痛本身顽强的生命。传说纳粹集中营将犹太人送入毒气室时,播放的总是华格纳的音乐,谁又知道电台突然播放华格纳的那一天,是否也有某个聆听音乐的人,在那一片死寂之中领略了传说中毒气室的氛围?

⇩ 巴伦波音指挥巴黎管弦乐团演奏华格纳歌剧《诸神的黄昏》终曲(1982)
Richard Wagner, Götterdämmerung , Finale
Orchestre de Paris, dir. Daniel Barenboim



史塔西档案与伤痛创作的启发

史塔西塔案移转新闻在德国报端受到讨论的同时,我正和燕鸻什谈论以历史氛围为基础的创作,彼此互相介绍了一些作品,其中包括日本漫画家浦沢直树的《怪物》。这部台湾读者可能并不陌生的漫画,以前东德秘密警察的活动为恐怖的养分,滋养出外貌美好但深陷人性挣扎的双胞胎,也将拯救人命的医生推向杀手的不归路。剥除了所有情节之后,《怪物》和欧威尔名著《一九八四》其实没有根本性的不同,都在质疑极权对人性的扭曲,试图探索那扭曲的规模和深度。

《一九八四》出版于1949 年,欧威尔是在苏联扩张的阴影之下写作,他并且明白说过,他藉由想像英国落入苏联的统治来写作这部反乌托邦小说。对比之下,于1994-2001 年连载的《怪物》似乎并不受到极权的威胁,可能被认为是东亚创作者遥想中欧的过去,但未始不能被理解为日本人面对庞大的极权中国所怀抱的隐约忧惧。

La's jargon

燕鸻什在听完关于《怪物》的叙述之后表示,他能够同理漫画家为何试图用美丽青年的形象来勾勒恐怖。他提起现在克里姆林宫的主人,在民选制度下以沙皇之姿君临莫斯科的普京。作为西欧人,燕鸻什每次看到普京在有女性宾客(如他国元首夫人)的场合带着新鲜花束现身,展现他的绅士风度,或者看到他在记者面前展现幽默和微笑,都会兴起某种恐怖感。许多人爱戴普京,支持普京,不是因为他爱好自由和人权,单纯只是因为他有表面的翩翩风度。这在燕鸻什的眼中是一幅近乎恐怖的风景,但也是这样的恐怖让清醒的人继续保持清醒。

「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在于没有稳固可以把握的东西。」燕鸻什评论,「某程度上也许我们可以说,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失去了信念。如今人们想要透过把握档案里的悲惨过往,来维系自己作为人的本质,这一点很可以理解,只是理解的同时我们也会觉得有些难过吧。」

作为档案学家兼历史学家,燕鸻什更关心的是未来的那一天——当所有前东德秘密警察受害人都已故去,当有直接听闻记忆的人都已故去,史塔西档案就真正走入历史,届时连感到怀疑不安的声音都将不复存在。那时候,我们还能从111 公里长的档案中汲取教训吗?

⇩ 今夏即将接收史塔西档案的德国联邦档案馆。
Bundesarch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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