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派Mas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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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于这个大时代,反对一切压迫和宰制的青年平台。关注思想交锋、社会运动,关心工人、农民、女性、全球南方等被损害者的真实处境,也通过写作和实践去想象、去创造别样的社会。网站:masseshere.com

【田野筆記】騎手沒有所謂“工作自由”,單來了就得走。

作者短暫訪談了四位騎手,以細膩的筆觸,帶我們走入騎手們的工作和生活世界,讓我們看到一個個鮮活的騎手。
(網絡圖片)

文|花房小佩

編按:多數事務社在暑假期間發起“與外賣騎手在一起”調研活動,關注外賣騎手的勞動權益和勞動狀況。時間來到八月底,活動已經接近尾聲。之後,我們將陸續通過多數事務社公眾號和其他平台發布調研成果。

本文是來自調研參與者花房小佩的田野筆記。作者在一個一線城市的市中心接觸了五位騎手,短暫訪談了其中四位。如同標題所言,平台工作並不如想像得自由,訂單來了,騎手就得離開,因此每個訪談都只能碎片化地進行。這幾個片段以細膩的筆觸,帶我們走入騎手們的工作和生活世界,讓我們看到一個個鮮活的騎手,看到他們在工作和生活中的面臨的來自平台/站點的重重限制和壓力,以及日常生活中的點滴喜悅;也豐富了我們對所謂騎手“困在系統裡”的更多維度的理解。
(網絡圖片)

昨天下過大雨,今天外面的天氣沒有太熱,不過太陽還是很猛烈,濕度也高,在外面走一小段,就會被汗濕透。商場裡雖然人來人往的,但好在有空調,還算舒適。這個一線城市中心的地下商場基本上是個美食城,周圍又都是寫字樓,不知算不算本市外賣交易最為頻繁的地區。平時這裡也都可以看到不斷有騎手穿梭在人群裡,尤其是中午的吃飯時間,時不時可以看到騎手在飯店門接貨,或是拿著食物看著手機快速地穿過人群。

下午兩點,繁忙時段在路上不停穿梭的騎手在這個時間段終於停了下來,這個時間正是單量少的時候,目光所及,奶茶店的座位,臨近商舖門口給客戶準備的等位座椅,以及商場的其他空地上,零零散散坐著十個美團騎手,三個餓了麼騎手(根據衣服判斷)。

有一個騎手,二三十歲的樣子,坐在地上,腿曲著支在地上,手環抱在胸前,背靠著牆壁,仰著頭,閉著眼,口罩耷拉在下巴上,嘴大張著,看著像睡著了,周圍的事情都與他無關。他隔壁盤坐著另一個騎手,看著年紀小一些,正全神貫注地玩手機,橫屏,該是在玩遊戲。另外有四個騎手坐在食肆門口的等位座上,一排,兩兩湊在一起,一個看著另一個的手機,似乎在研究什麼東西。奶茶店對面的小凳子上和奶茶店角落的座位上都各自坐著另外四個騎手,也是心無旁騖地在看手機。

騎手們的裝扮大多類似,上身是美團的黃色制服,有的會帶上黃色的防曬袖套,下身是黑色的褲子,或長或短,然後是黑色的鞋子,也有一些騎手穿著拖鞋。

我首先選中坐在奶茶店外圍座位上,彎著腰,手支在腿上看手機的騎手,快速過去,蹲下來,拿出我的學生證,並向他說明來意,他略微抬了下頭,眼神黏在手機屏幕上:“你去找別人吧。”

拒絕得斬釘截鐵,我只好作罷。

(網絡圖片)

小A:十四天的騎手經驗

奶茶店的角落裡坐著另一個騎手,小平頭,年紀輕輕的樣子,看起來好接觸。於是我走過去,一番自我介紹,小伙子戴著口罩,看不出什麼表情,但微微點了下頭,算是同意了。與我說話的同時,他的手不時地在屏幕上滑動,有時出現的是短視頻的界面,一個女生不知道在說著什麼,不是常見的網紅的樣子,就是日常生活當中會見到的普通女孩,有時出現的是騎手接單的頁面,雖然來訂單的時候該會有通知,他總把界面切過去,然後刷新。

叫他小A吧,18歲,剛開始做外賣,這才14天。兩年前,他初中畢業就跟著父母出來打工了,先去了東莞的電子廠,做手機sim卡的卡槽(這麼細緻的分工),當時還是未成年工,但跟著父母,一個月工資3200元,覺得已經很好。跟父母在一起做了一年,小A說,就不愛聽父母有時候說話,“說我不知道錢應該怎麼花”。

“那你的錢怎麼花了,他們說你?”
“就玩遊戲嘛,王者榮耀。”
“最多的時候你在遊戲里花了多少錢?”
“最多的時候一晚上花了兩千塊吧。那時候不知道,看別人都有,我就也想要有。”
“這個遊戲不是買皮膚嘛,為什麼能買這麼多?”
“就是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現在就不玩了,覺得沒意思。”

從東莞的工廠出來以後,小A跟著哥哥們去了深圳的另一家電子廠,做手機的外殼,機台的操作員,一個月的工資到了4000。半年後,小A隻身去了中山,第一次感受到了獨立的自由和苦楚。

“剛開始嘛,就覺得有錢,好像,什麼都想買,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沒有打算好,結果到後來,房租都給不起,也不敢跟爸爸媽媽說,反正就……” 說這段話的時候小A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隔著口罩,看他的眼睛彎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看開去。

又做了半年,小A來到了這裡,開始做騎手,這是第14天。他還不知道自己一單能有多少錢,也不知道自己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不知道有沒有五險一金,甚至不知道身上的工服算自己出錢買的還是平台、站點免費發放的,但是他已經知道如果一天錯過打卡是會被罰款的,如果工傷是只能自己承擔的,路上出了事故不僅要受點皮肉傷,還要因為誤單被平台罰款,這是他十四天的工作經驗。

Q哥:“就希望她能好好上學,將來考個好大學,不要像我這樣,這麼辛苦。”

小A接了單又要去路上,我轉去坐在隔壁,剛來的另一個騎手那裡。叫他Q哥好了,我跟他簡單說明了來意,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Q哥29歲,有個一歲八個月的女兒,而Q哥在這個城市做騎手恰好做了一年七個月。女兒滿月他就出來做騎手了,在此之前,他在湖南老家做蛋糕師傅,一個月也有四五千收入,但是“就為了她嘛,你知道,小孩子,奶粉錢”。

“為什麼來這裡呢?”
“他們說一線城市嘛,在老家一單三塊五,在這裡一單八塊錢。

這個原因很簡單,也很實在。為了女兒,Q哥很拼,一天從早上八點開始做到晚上九點,十三個小時,每個星期做七天,一個月能掙8000-9000元。

我問Q哥,女兒剛出生的時候,他什麼感覺,他的眼神也溫柔起來,笑得眼角皺起三條紋路:“就感覺,好像,我要(對她)負責任咯”。

“那你說為了女兒的話,你對她將來有什麼期望嗎?”
“就希望她能好好上學,將來考個好大學,不要像我這樣,這麼辛苦。”

一句話,Q哥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簾垂下來,也許他想到“考個好大學”對現在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來講有多麼困難,也許他想到自己當年是怎麼失去了“上個好大學”的機會。

也問了Q哥會不會想要有社保,他幾乎沒有猶豫說,“肯定想要啊,有社保嘛,就有保障一點,我們回老家也可以用的。”

但是Q哥從來沒有過社保,在老家做蛋糕師傅的時候也沒有。 “老家的工作,反正你要是要五險一金,工資就是兩三千塊錢,你要工資高一點,就沒有的。但肯定還是想要有社保。”Q哥又強調一遍,再問他為什麼,其實沒有什麼大的道理,“社保就是保障啊,看病、養老這些”。

“那你做騎手的話,最怕是什麼?”
“肯定是那些交通意外啊。有時候時間緊,單子要超時了,肯定是要闖紅燈,沒辦法的,那個算法算不到這些,紅燈啊這些,它算不到。有什麼辦法?也不敢太快,家裡還有(小女兒)。”

罰款的問題,也讓Q哥很緊張,雖然他很謹慎,很少被罰,但總難免出這些情況。 “他們有個零差評的獎金,就如果當月零差評,你400單往後,每個單就多一塊五,你如果有一個差評,這個一塊五就沒有了,相當於你一個差評下來,六七百就沒了。”

“那怎麼辦呢?可以申訴嘛?”
“沒辦法啊。我跟你講,就當這個本來就不是你的,就只能這麼想,他們給了就給了,不給,你也沒辦法,是不是?”

Q哥說得很無奈。六七百,比Q哥一個月的房租還多了兩百塊:Q哥跟另兩個騎手合租在員村的城中村里,三個人一房一廳,房租1300塊,Q哥一個人住客廳。

說話的中間,Q哥已經接到了一個單子,很快要走,這時旁邊坐下來一個女騎手,開始玩手機,Q哥去跑單之後,我順勢做到了女騎手的旁邊。

(圖片來源: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裡;女外賣員,卻困在了貧窮的生活裡)

E姐:就像現在呀,下午沒有單的時候就休息

E姐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女騎手。 Q哥說,他們站點一個女騎手也沒有,唯一女的是一個“招人的”。

E姐很瘦,但是看起來很精幹利落,皮膚黝黑,長頭髮有些毛躁,鬆鬆地盤起來塞在頭盔裡,頭盔在商場裡也沒有摘下。我請E姐幫我做個問卷,她很爽快地就答應了,聲音頗洪亮,很有湖北女人的潑辣感覺,帶得我也爽快起來。

E姐30歲,已經有個10歲的女兒。女兒在老家,她跟丈夫兩個人都在這裡做騎手,還是在同一個站點。跟Q哥一樣,E姐一天要接三十幾單,“上個月發了八千多”,E姐頗有些驕傲地告訴我。

問起家務,E姐跟其他男騎手很不一樣,男騎手們剛聽到這個問題往往表情有點錯愕,然後笑,就問我什麼家務,我就給他們列舉,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啦,一遍列舉,他們一邊笑得更明顯,然後告訴我0-1小時這樣的數字。我問到E姐這個問題,她很認真想了一下,跟我說,一天應該兩個多小時吧,她每天早上九點半早會,十點開始接單,到晚上九點鐘結束,一天工作將近12個小時,還要花兩個多小時做家務,如果再除去8個小時睡覺,只剩下不到2個小時的時間,用來通勤、吃飯、上廁所,幾乎不可能留下任何時間給自己娛樂或者休息。

“那你什麼時候休息呢?”
“就像現在呀,下午沒有單的時候就休息”,E姐回答得很快。

但實際上,這段時間她也並沒有休息,老家的人給她打了電話,她大聲對著聽筒說方言,很明顯對方的聽力不是很好,E姐只能不斷地對著聽筒重複著同一句話(我完全聽不懂)。也許是照顧孩子的老人打來,E姐雖然聲音聽起來很大,但並沒有不耐煩的表情。

E姐的老家徵地,家裡算是農轉非(農業戶口轉非農戶口),當時一次性給她和丈夫買了15年的社保,所以問到平台有沒有給他們買社保的時候,E姐猶豫了一下,她先說:“對我們是還好,我們已經買了十五年,不過很多人都沒有(像我們一樣買好了15年)”。想了一下,她又補充:“最好還是接著買嘛,多買幾年,以後也會好一點。”

說著話,E姐也接到了一個單,開始有些不安,但還是很快放下手機,說:“我快點幫你把問卷填完,填完我再去”。真是仗義!看來下午三點多鐘,周圍寫字樓的外賣訂單是多起來了,專送騎手沒有什麼所謂的“工作自由”,單來了就得走。

D哥:他們小時工資就8塊錢

我又走去另一邊,一個年輕騎手坐在凳子上,叫小C吧,小C身子倚著柱子,也是在玩手機。我剛開始跟他聊天,便來了一個看著年紀略大些的騎手,叫D哥吧,就開始打岔搗亂,讓我無法跟小C繼續聊下去,只好把注意力轉向D哥。 D哥對於我們這些做調研的,頗有些防備,既不願意填問卷,還反复確定我沒有在錄音。雖然小C和D哥都只是做了十五天的美團專送,D哥對美團似乎非常不滿。

“我跟你說!他們小時工資就8塊錢。你看,這一個小時下來,就一個單,小時工資就8塊。還有,暴雨天氣強迫工作。就係統派單嘛,你就得去送,超時了還會被投訴,如果客戶退單還要罰500塊,他們會考核的。那些寫字樓嘛,你又上不去,只能放在樓下,點了送達,客人來了找不到,你就是提前點送達嘛,500塊。申訴?怎麼申訴?你就是提前打電話過去,有時候也要等啊,他下來也沒那麼快。然後一個差評200塊。”
“他們罰款的名目很多啊!”
“是啊,站點就靠罰款賺錢,我跟你講,不符合穿衣標準,他們只給了上衣嘛,褲子、鞋子要黑色的,你都要自己配,你要是沒穿對,一次20。忘記打卡,一次20。還有就是衣服、外賣箱、頭盔這些,也是跟站點買,一套400,肯定不值400啊,你有什麼辦法。”
“如果是以前的騎手的裝備呢,他們如果不干了,給你們可以嗎?”
“不可以。”D哥回答得斬釘截鐵。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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