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派Mas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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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于这个大时代,反对一切压迫和宰制的青年平台。关注思想交锋、社会运动,关心工人、农民、女性、全球南方等被损害者的真实处境,也通过写作和实践去想象、去创造别样的社会。网站:masseshere.com

極簡生活:中產消費奴隸的再改造

很少人意識到,極簡併非真的讓事物變得更簡單,而是將“繁雜”轉移到了他處,它們或者是空間意義上的“第三世界”,或者是社會中的邊緣群體。
(網絡圖片)

文|栗子

我們的生活正在不知不覺裡被“極簡主義”包圍。從東京的Muji到廣州石牌的名創優品,從紐約到義烏的airbnb房源,還有各大暢銷書榜上的極簡生活指南,極簡主義正製造著全球性的生活想像。在如今的中國,極簡主義風潮也正在變得越來越流行。

作為藝術派別從六十年代開始興起的極簡主義,最早源自於二戰後藝術家們對權力的反思。他們認為抽象藝術中的隱喻和符號是作者對觀眾意識的暴力,於是他們應用硬邊、簡單形式與線條等方法以除去作品任何視覺效果以外的聯想。

極簡主義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則興起於日本。日本作者三浦展用極簡主義一詞描述消費與生活方式,在他的書《極簡主義者的崛起》中,他觀察30年的日本的社會動向與消費動向。作者在書中這樣描述極簡主義群體:他們“擁有不太多的物品,在房間裡只擺放喜歡的物品,而且盡可能地使用天然物品”。

如今在社交媒體中,和極簡相關的話題下往往伴隨著“感受生活真諦”“精神生活”等關鍵詞。這一理念也生髮出諸多備受討論的生活實踐,如“斷捨離”、收納術、空無一物的房間等。 “Less is more”這句美學宣言從最早的藝術風格,設計理念,逐漸發展成一種流行的購買與生活方式,以及,越來越多人的人生哲學。極簡主義的主張粗看似乎站在消費主義對立面,幫助人們反思過量的物質需求。然而,當下的極簡主義潮流真的能促發這樣的思考嗎?它是一場廣泛的生活變革,還是限於中產階級的遊戲?當提倡“反消費主義”的極簡主義成為越來越多商家的營銷話術,它同消費主義的關係到底是什麼?極簡主義是否可能形成反資本主義的有效行動,還是相反,成為夯實資本主義結構的又一塊磚頭?

不簡單的極簡門檻:作為中產階級區分策略的極簡主義

喬布斯或許可以算得上世界最著名的極簡主義者之一。他的一張照片廣為流傳,那是創業成功的最早期,他坐在自己空蕩的家中打坐,房子裡除一盞燈和一台音響其他什麼都沒有。這樣的形象再加之他生活中多年未變的純黑上衣與牛仔褲,讓他成為了極簡主義的典範。人們稱讚他的生活遠離物慾,簡單,甚至樸素。然而根據美國《連線》雜誌揭露,他照片中的房子是他豪華的海邊別墅,角落裡的立體音響價格高達八千美金,唯一一盞點亮整個畫面的落地燈也是一件價格極其昂貴的古董。而他數十年來蘋果發布從未變過的純色黑上衣,實際上都是設計大師三宅一生親自操刀設計。

(網絡圖片)

極簡主義的大門並非向所有人敞開。實際上,許多極簡主義理念的背後隱藏了對經濟條件的要求。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寧缺毋濫”的購買觀,極簡主義者往往強調,即使沒錢也不應購買那些粗製濫造的廉價產品,“要買就買最好的”。在豆瓣極簡主義生活方式小組,人們倡導“盡量少的佔有”,但同時也會強調“高質量的生活”。作為組長的飯飯在帖文中便常強調極簡主義對高品質的要求,並將購買廉價商品等同於“浪費”:“對於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要購買自己能買到品質最好的,以此來代替周而復始的廉價物品囤積與浪費。”對極簡主義者來說,價格不是第一考慮要素,品味與審美才是,“簡單生活的消費觀很簡單,並不是一味的克制,而是需要提高門檻。這個門檻是對自己的需要有清晰的認知,對於生活有足夠的審美。”買廉價產品的消費者被視為是短視和浪費的。在紀錄片《極簡主義:記錄生命中的重要事物》裡,描繪壞消費的畫面是一大群人在黑色星期五蜂擁進大型購物商城,他們是所謂的“物質的奴隸”。而極簡主義者相反則是能獨立思考的清醒者,他們買少而精的物品,過著一種自控的生活。

除了不購買廉價商品外,不囤積也是極簡生活的要求之一。大多數人實踐極簡主義的第一步就是“斷捨離”:丟棄多餘的東西,降低對物件的佔有欲,因為過多的物件會讓“浪費”發生。然而,這一“浪費”並非是金錢與物質維度上的“節約”與“省錢”,而更多是精神上的“浪費”,即被過多的物品損耗與擾亂心靈。在有名的極簡主義者,收納師近藤麻理惠的《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中,她強調要捨棄無用之物以防止精神上的損耗,“什麼是浪費?很多人在踐行簡單生活的時候,總是會遇到一個心理障礙:扔東西就不勤儉節約了,很浪費……對於我們的人生來說,時間和精力才是最重要東西,在這些物品上浪費時間和精力才是最大的浪費。”近藤所說的這些無用之物包括了——昂貴但並不適合自己的衣物、只用過幾次的健身器械、不適合自己的護膚用品等。 “只留下讓你砰然心動的,其他統統'丟掉'”。如此,便可“達到對選擇力和決斷力的磨煉,從而親手開拓人生的自在力。”

不購買廉價商品,不囤積似乎成為了極簡主義者的一個道德要求。在這樣的標準下,踐行極簡生活注定是一場中產階級的遊戲,他們的煩惱是“昂貴但並不適合自己的衣物、只用過幾次的健身器械、不適合自己的護膚用品”。在豆瓣,和極簡主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樣也倡導不浪費的小組,摳門聯合會。扣門小組的主頁描述中寫道:“我們摳是因為窮,所以摳……共同譴責揮霍浪費的同性和異性伴侶。”小組津津樂道的話題包括“衛生巾過期了可以用嗎?”、“冬天洗澡省錢指南”、“一個雞蛋如何兩餐吃”等。浪費在這裡受到譴責是因為其造成的金錢損失。組員們會潛心鑽研縮小日常開支的方法,並開帖分享。在極簡主義者看來,這些行為或許是最大的浪費,即讓過小的瑣事擾亂了專注的心靈。然而極簡主義者們卻從未考慮過,緊張的預算讓人在打折時不得不大量購買以節約金錢——囤積對許多人而言不是增加“對心靈的干擾”,而是積攢生活的安全感。為生計發愁的人們擔心過期浪費的衛生巾和冬天太貴的熱水費,受貧窮影響也傾向於把購買目標放在短期需求,選擇價格低廉而質量不佳的東西。作家Arielle Bernstein在《大西洋月刊》中批評極簡主義理念,指出自己的古巴難民祖父母,總是需要不斷囤積物品才能感到對生活有掌控感。堪薩斯州立大學的研究也指出,囤積往往是一種對貧窮與經濟創傷的反應。 “對物質不足的恐懼讓人想要囤積更多用來抵禦未知的風險” 。因此,被極簡主義者強烈批判的購買廉價商品和囤積,其實是底層人民對生活風險的一種抵抗。

極簡主義背後隱含的對經濟條件的要求讓其成為了中產階級的又一個區隔符號。美國專欄作家Kyle Chayka在《紐約時報》專欄中寫道,極簡主義的問題在於它正在變成階級的標誌,“你越有錢,有的東西就越少”。他觀察到,極簡主義顯示著一種階級地位,“如果你是一個矽谷的中產,你不好意思把家裡填得滿滿噹噹”,在中國,極簡主義的熱門文章也同“小資”“中產生活”聯繫在一起。家具廣告商們在廣告裡常用極簡“輕奢”、“低調的奢華”搭配極簡主義。正如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付來友所說,“中產階級的極簡審美是一種進行“區分”的“策略”:通過對物質的拒絕以區別於物質貧乏的階層對物質豐盛的迷戀,也避免了與經濟佔優勢的更高階層在物質維度上展開正面競爭,從而另闢蹊徑獲得一種階層優越感。”極簡主義這一最初由平權思潮所誘發的審美變革,就這樣慢慢轉變成了中產階級用以區隔的文化符號。

以反消費促消費:極簡主義裡的消費主義邏輯

“你天天都在說極簡主義,可能你天天也都在穿COS、穿Acne Studios,拎著Celine 到處跑。你以為這樣就算了解極簡主義的精髓了,可是如果你穿錯了香水,外表的裝飾則很容易被這疑似身體散發的味道擊穿,把形式主義暴露無遺。” 薦物公眾號“清單”的文章《極簡主義聞起來是什麼味道》中這樣寫道。即使極簡主義提倡簡化物品與物慾,但它卻正成為新的消費熱門標籤。在小紅書,“極簡主義好物分享”是帶貨文章的熱門標籤,博主盤點著打造極簡形象應該購買何種白襯衫和與之搭配的口紅。更不用談以Muji和蘋果為首的極簡風格賣點品牌,讓顧客相信自己能通過消費實現極簡生活。為何倡導擺脫物慾的極簡主義能被越來越多地利用成有效的營銷話術?極簡主義同消費主義的關係是什麼?

在Vogue時尚雜誌文章《十步打造極簡主義衣櫥》(《10 Steps to the Essential Minimalist Wardrobe》)中推薦的巴寶莉風衣單品。 (網絡圖片)

極簡主義對過度消費的批判局限於對個體行為的反思,很少對消費社會與資本主義的運作方式有所批判。極簡主義者認為過多的物品會干擾心靈,不利於抵達真正的專注與平靜,因此每個人應持有盡量少的物品。過度消費不被極簡主義看作資本主義引發的必然症候,而是緣於個體無法正確處理自身和持有物的關係。極簡主義對這一問題的解決之道也是個人修行式的,提倡人們在消費前審視內心,問問自己是否真的需要,並學會“斷”、“舍”、“離”。

有時,極簡主義甚至同消費主義這一意識形態有不少貼合之處。消費主義賦予物品神秘性,讓商品具有人類的特質,個人則可以通過消費購買這些特質,建構消費者的個性。極簡主義者也同樣強調物的神秘性,並相信所持有的物件能反映並影響一個人的本質。 “和物建立聯繫”是極簡主義常提倡的方法,物件可以改變人們看待生活的角度,讓人們領悟新的生活真諦,甚至決定人的本質。人們應該讓居住環境盡量整潔,不堆積不繁複,因為如收納師近藤麻理惠所說,“房間的混亂折射出的是你內心的混亂”、“房間裡越清爽,他的內心就能越快敞開,來接納新鮮的事物”、“我們生活在各種複雜的'相互關係'中,很多人都嘗試過,對房間內物品的調整,可以改變整個人的心情和氣質。所以不要'低估'或者'忽視'物品對我們精神的影響”。在極簡主義暢銷書《斷捨離》中,作者也強調,佔有的商品會如何影響人的氣質與內在,“使用中的物品往往可以告訴我們那個人的自我形象。”“試著使用高於自我形象的物品……一旦發現這種自我貶低的情況,就要有意識地允許自己使用更高級的東西,這就是運用加分法的過程……因為每天都在用的東西非常容易作用於潛意識……到了日常隨便用它也不再感到彆扭的時候,潛意識裡的自我形像也就跟著提高了。”同時作者也認為對物件的選擇可以改變人際關係。她在書中提到,一旦通過斷捨離提升了自我形象,那麼別人就會自然而然地覺得“他生活得那麼精緻,可不能隨便拿個粗陋的東西送他就了事了。慢慢地,你就會感覺到,周圍人對待自己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可見,這種篩選物品的工作,也具有改變自己與他人關係的力量。”物不再只是滿足生活需求的工具,對物品的選擇影響到生活狀態,人際關係,乃至人的本質,這樣的“商品拜物教”理念讓極簡主義極易被改造為資本主義下的消費主義。

遠離鬥爭現場:極簡生活裡的原子化個人

極簡主義常強調個體的修行與對內心的關注,過多的物件讓內心受到干擾,繁複的信息不利於專注,只有盡量避免這些人們才能感受自己的內心。 《斷捨離》一書中也提到,“生活中每天都有無數的信息撲面而來,或有意或無意,都在喚起你的焦慮情緒,讓你根本沒有時間關注自己的內心。”“生活就是捨棄那些讓你變得沉重的東西。生活如此短暫,所有事物來了又去,想要勞牢的抓住反而造成痛苦,認識到這一事實能讓我們變得更有彈性。”這樣的理念將現實問題視為乾擾內心的繁雜信息,鼓勵個體隔絕於公共空間,遠離公共參與。作家Kyle Chayka也認為極簡主義專注於個人提升,而過濾了現實社會復雜的一面。在空蕩安靜的房間,人們雖然得以暫時忘記令人沮喪的現實,但也忽視了殘酷與分裂的社會環境與結構性不公。

這種高度重視個人自由,強調自我支配、自我控制、不受外來約束的個人與新自由主義精神遙想呼應。個體被去政治化與階級化,成為“作為企業家的自我”(Entrepreneur of the self),強調人應該通過自我修養實現更好的生活,而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負責。在密蘇里大學副教授Mary Grigsby的研究中,她考察了歐洲的極簡主義生活浪潮,發現人們極少能將極簡主義發展為一場具有批判性的公共運動,挑戰那些讓心靈“紛擾”與“不安”的社會結構。她發現,極簡主義雖然提出擁有更少的物品能有更幸福的生活,但他們卻很少討論除了個人佔有欲外,是什麼社會機制讓人們擁有如此多的物品,又是什麼機制製造著過耗的商品生產與消費。如同2016年上映的電影《極簡主義:記錄生命中的重要事物》,人們被描述如何被廣告洗腦,如何瘋狂購物,但整場電影裡都沒有出現過一次“資本主義”這個詞。過剩的購物慾只是被視為個體自控的無能,而其副作用也止於對心靈的干擾,極少深究過度消費對貧困,貧富差異,與全球變暖有何影響。正如作者Chayka的總結,你的臥室變得更乾淨了,但世界卻沒有改變分毫。 《新共和國》雜誌也記錄到一個有趣的故事。在《極簡主義》影片公映最後的提問環節,有現場觀眾站起來對導演說道,“你們很真誠,但你們代表了華爾街工作的人的恐懼,對於我來說,你們只是讓自己遠離了鬥爭現場而已。”這個尖銳的問題並沒有引起現場太多人的注意,而提問者最後得到的是極簡主義導演平和安寧的一個擁抱,彷彿尖銳並不存在。

除了引導人遠離矛盾重重的世界,極簡主義有時也會遮蔽尖銳的現實問題,進而加劇問題的發生。很少人意識到,極簡併非真的讓事物變得更簡單,而是將“繁雜”轉移到了他處,它們或者是空間意義上的“第三世界”,或者是社會中的邊緣群體。在公眾號利維坦發表的《極簡主義真的能讓我們更快樂嗎? 》一文中,作者提到,許多極簡主義設計背後往往要求一套複雜的底層設施支持。例如蘋果手機在超薄的外觀與精簡的設計之下,需要搭建龐大的衛星網絡,數億噸重的海底電纜,建造全球南方的血汗工廠,這些東西是如此“擾亂心靈”,然而它們都被極簡的外觀巧妙地隱藏了起來。越來越多極簡的app設計也同樣如此,比如無論是打車還是外賣軟件都會在廣告文案中強調“簡單”與“快”這兩個特點。用戶只需要輕點幾個手機按鈕,服務在20分鐘內就能就位。這一設計功能是如此“極簡”。然而簡單的背後卻是充斥剝削的勞工環境,不可持續的資源消耗,以及對“科技弱勢群體”的擠壓。當我們享受極簡帶來的安寧時,卻沒有意識到房間外部的世界正變得越來越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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