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秋
王立秋

一个没有原创性的人。 In the world of poverty, signlessness is best, in the story of love, tonguelessness is best. From him who has not tasted the secrets, Speaking by way of translation is best. (Jami, Lawa'ih)

祖拜爾·阿里汗:我們必須拒絕為巴勒斯坦人的人性道歉

媒體會要求我們譴責巴勒斯坦人的抵抗。我們必須拒絕。

我們必須拒絕為巴勒斯坦人的人性道歉

媒體會要求我們譴責巴勒斯坦人的抵抗。我們必須拒絕。

祖拜爾·阿里汗/文

王立秋/譯

Zubayr Alikhan, “We must refuse to apologize for Palestinian humanity”, Mondoweiss , October 9, 2023, https://mondoweiss.net/2023/10/we-must-refuse-to-apologize-for-palestinian-humanity/。譯文僅供學術交流。

祖拜爾·阿里汗,作家,活動家,主要關注世界各地的原住民解放和去殖民化運動。

王立秋,雲南彌勒人,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博士,哈爾濱工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

“我們的炸彈標誌著我們解放鬥爭的一個決定性的轉折點。把戰爭帶到米甚萊街、伊斯利街,帶到毛里塔尼亞的法航辦事處,就等同於把戰爭帶到了巴黎、里昂和馬賽” ,我對薩米亞說。 「你父親是對的,他們一定會發瘋的。他們的回應將是可怕而兇猛的,但我們必須繼續,因為我們國家的解放,就取決於能不能把戰爭代入『他們的』領土。現在,我父親的話——'要么勝利要么死'——對我們來說有了完整的意義。”

——佐哈‧德里夫,《阿爾及爾之戰局內》

10月7日星期六早些時候,巴勒斯坦抵抗勢力發動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去殖民化行動,發射了5000多枚火箭,突破了以方超過16年的包圍,滲透了幾個以色列非法定居點,奪回了幾塊巴勒斯坦人被偷走的土地,瞅準並俘虜了無數穿著制服和便衣的殖民定居者。這場行動被稱為“阿克薩洪流”,是針對猶太復國主義者對阿克薩清真寺的一再突襲和侵犯、對巴勒斯坦女性的襲擊、和他們迄今為止殺死的700多名巴勒斯坦人的報復行動。但原住民的抵抗從來不是純粹的條件反射。行動的目標,是解放,是去殖民化──在這個字最真實的意義上說──是讓原住民回家。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不可避免地,巴勒斯坦人會被拖進新聞間,被要求、被命令譴責這項行動。和1513年殖民者的要求一樣,帝國主義媒體會要求巴勒斯坦人接受殖民統治的合法性,要求他們滿足於當殖民臣民,要求他們接受「要是膽敢不服從,膽敢拒絕接受主子的要求,膽敢抵抗和忤逆……那麼因此而造成的死亡和損失……[就全是他們的]錯。」當然,身為大善人的殖民統治者、「殿下」和「騎士」們——別忘了還有那些「自由派」定居者——也會抗議說,哎呀就是這樣,都是被野蠻的巴勒斯坦佬給逼的嘛。很多人會被這樣的說詞吸引。也有很多人會在它面前屈服。在這種情況下,抵抗將一如既往地艱難,並因此而變得極為重要。

貫徹殖民主義、實踐帝國主義的關鍵,在於控制敘事。然而,在許多人專注於揭露殖民敘事的內容,分析術語和剖析主張的同時,帝國意識形態的結構框架卻被忽略了。雖然帝國意識形態已經在很大程度上遭到了破壞——雖然是以先被內化然後再儀式性地吐出來的形式——但其權力結構,其對觀察者和主體位置的設置還在,甚至一些心懷善意的人的腦子也被這些東西鎖住了。在猶太復國主義把巴勒斯坦殖民化的脈絡下,這些權力階級結構意味著,巴勒斯坦人必須解釋自己,必須為自己的行動正名,必須使自己的存在合理化,必須證明自己的人性。舉證的責任被壓到了巴勒斯坦人頭上

攜官方投注的數千萬美元之力,“哈斯巴拉”(Hasbara,意為“解釋”,以色列政府的洗白運動)邁出了主導敘事和向巴勒斯坦人和觀察者瘋狂輸出謬論、污衊和指控的第一步,成功地把巴勒斯坦人置於不利地位。因此,能夠發聲的巴勒斯坦人和國際上為巴勒斯坦人發聲的人被迫把大量的精力花在破除以色列營造的神話、回應帝國的修辭、對抗殖民者的指控上。甚至最直言不諱、最激進的人也淪為了帝國控制的犧牲品——革命思想被控制在邊界內、封鎖區中、殖民框架的檢查點之間。發布真實、獨立的巴勒斯坦敘事已經不是人們首要考慮的問題了。在這裡,帝國敘事的權力結構起作用了:在巴以問題上,誰來提問?誰來回答?誰被審視?誰來評判?

在思考這些重要問題,質疑某些基本假設的時候,我被愛德華‧薩義德的《最後的天空之後》吸引了:

「我們也在看觀察我們的人。我們巴勒斯坦人有時會忘記——因為在一個又一個的國家,對巴勒斯坦人的監控、限制和研究,是一個貶低我們的地位,阻止我們建立自己的國家,只把我們當作與他們對立的、不平等的、永遠處於守勢的他者的政治過程的一部分——我們也在看,我們也在審視、評價、判斷。我們不只是某人的對象。我們不只是被動地站在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想觀察我們的人面前。”

因此,我們不能在辯駁中迷失自我,把全部精力耗費在駁斥關於原住民野蠻的主張和關於巴勒斯坦人在搞恐怖主義的指控上。相反,我們應該與那個主要的假設——觀察者有權提問,而巴勒斯坦人必須回應——作鬥爭。我們必須建立一種拒絕的倫理。我們必須拒絕「定居者不容置疑的知情權」。就像原住民學者伊芙·塔克(Eve Tuck)在《不當要求:拒絕的教學》(“Unbecoming Claims: Pedagogies of Refusal”)中強調的那樣,拒絕的倫理並非否定主義的立場,不只是“不”,而是一種能夠生成、滋養獨立的原住民視角、闡釋、分析和聲音的立場。拒絕回答、對質問說不,和一開始就拒絕被殖民、拒絕淪為殖民臣民一樣,剝奪了支配者的控制權,打破了主流所謂「對話」的不對稱性,瓦解了位置的等級,並使另類的敘述——重新呈現原住民的敘事——成為可能。

主流媒體從一個更高的位置迫使巴勒斯坦人——作為新聞節目的嘉賓,就連這,也是精心篩選的結果——解釋為什麼他、他的家人和他的人民怎麼可能不是恐怖分子。為得到承認,巴勒斯坦人必須以最明確的方式論證他暴力。論證他仇猶。論證他和他的人民無論好壞都和西方觀察者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論證他不是威脅。的確,如果可能的話,巴勒斯坦人甚至應該明確地大聲宣布他不是巴勒斯坦人。 「好」巴勒斯坦人——被去勢、被絕育、優雅的、口齒清楚的巴勒斯坦人——被等同於他所不是的一切。不過,「好」巴勒斯坦人也不會被接受,而只會被當作針對其人民的證據來呈現,以證明這些人確實壞到家了,證明他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因此,拒絕能為原住民激動人心的另類敘事開闢了道路。拒絕反駁指控,能夠開啟不依靠指控來呈現自己、在不被指控的情況下也能呈現自己的可能性。拒絕搶先與罪行劃清界線、拒絕用對反猶太主義的譴責來削弱對猶太復國主義定居者殖民主義的每一句批評、拒絕在每一次提到巴勒斯坦人的抵抗之前譴責暴力,能夠把自己從結構加諸的負擔中解放出來。拒絕以脫離的方式認同,能夠擴大人性的範圍,把每個巴勒斯坦人當作人來看待,把巴勒斯坦民族團結起來。

為了被聽見,許多巴勒斯坦人和聲援巴勒斯坦的活動家向帝國結構和征服戰略屈服了。被迫向帝國的受眾證明殖民者的罪行的我們引用我們的壓迫者的東西,把它們的證詞和敘事置於我們自己的證詞和敘事之上。因此,以色列就算有罪,也只是犯了種族主義和種族隔離的罪,因為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有原則的殖民者和高貴的帝國思想家們幫我們揭露了這一點,真是了不起!以色列是一個定居者殖民地,它是一個建立在永久的種族滅絕的基礎上的非法實體,它沒有任何權利存在——無論有沒有原住民長達一百多年的苦難和證詞來證明,這些話題都永遠不會被提及。

我們過度重視西方人的耳朵和眼睛,以至於把同情的範圍縮小到了少數被挑選出來的人。畢竟,已故的偉大的、受人愛戴的希琳·艾布·阿克勒(Shireen Abu Akleh)在國際上得到的承認比今年被殺害的七百多名巴勒斯坦人得到的承認加起來還要多不是沒有理由的。我們把注意力過度地集中在這樣的事實上:被殘忍對待或殺害的巴勒斯坦人「手無寸鐵」、是「平民」;他們是「基督徒」──要是「猶太人」那就更好了;他們是“記者”;他們有“美國護照”,說“美式英語”;他們的“狗”想念他們;他們是“婦女和兒童”。 (彷彿這樣他們才配得到同情。)我們錯誤地強調在西方人眼中使他們成為例外的獨特品質,而沒有強調他們是巴勒斯坦人,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他們的生命是寶貴的,無論他們是微笑還是伸手去拿槍,奪走他們生命的行為都是殘暴的。我們允許西方、主流來收集、刻畫它眼中的完美受害者,即使它這麼做只是為了把其他人排除在視線之外

的確,甚至那些肯定巴勒斯坦有權力進行武裝抵抗的人也在很大程度上畏手畏腳,小心翼翼地只敢在帝國劃定的界限內這麼做。在西方要求他們為自己正名的命令面前,他們屈服了。他們指出聯合國決議,類比西方的衝突,辯稱抵抗只打擊“軍事目標”,強調目標的“軍銜”,堅持“他們先開火”的事實。透過迎合西方人的感受,向西方人對他們吠出的命令屈服——就算只是屈服了一點點——他們放棄了真正的去殖民敘事,危害了解放的敘事。他們沒有提到的是,那些目標過去是,現在也是殖民者、定居者,是巴勒斯坦殖民化和對巴勒斯坦人的種族滅絕的主要代理人、行動者和推動者。他們沒有提到的是,抵抗針對的是在被種族清洗、被夷為平地的巴勒斯坦村莊上建立起來的殖民定居點;它針對的是在偷來的巴勒斯坦房屋裡、在偷來的巴勒斯坦土地上生活,在我們的屍體上撒尿,在我們的墳墓上跳舞的殖民定居者。 (譯註:這些行為都有圖片和影像證明,讀者可自行查證。在被封鎖、圍困的加沙邊上頻繁舉行的所謂「和平」音樂節和銳舞派對甚至都不掩飾這種蓄意的羞辱和挑釁。)他們沒有強調,「定居者殖民主義」這個詞不是沒來由的,殖民者就是殖民者,無論他們有沒有穿制服。

我們的鬥爭不應以他們的攝影機為目標,也不應受制於他們的螢幕。我們的鬥爭不是為了「兩國方案」和投降,也不是為了恢復我們在殖民統治下的「權利」——我們拒絕刀與脖子之間的對話。我們的戰爭,我們的努力,乃至我們的生命是為了收復、恢復我們的土地,把我們的土地去殖民化。

在這場偉大的去殖民鬥爭中,我們必須捍衛獨立的巴勒斯坦敘事。在十萬殖民軍隊在加薩周圍聚集的情況下,我們必須保持堅定。我們必須團結我們的隊伍。我們必須在屋頂上大聲喊出對抵抗的支持。我們必須團結起來支持加薩。我們必須擺脫智識的圍困、超越地平線、越過隔離牆。我們必須讚美每一個抵抗的原住民,那些用筆來戰鬥的人以及尤其是那些真槍實彈地抵抗的人。我們必須為每一位烈士、平民和自由鬥士哀悼。我們必須高舉「火辣辣的子彈和血淋淋的刀子」(法農語)的旗幟。我們必須利用一切工具來實現集體的解放,從海法到納卡布,從河流到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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