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妍妍妍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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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哲学系学生 把我的灵魂写给你看

阿妍的上海疫情記憶(一)

一個不是最倒霉也不是最幸運的普通女大學生的疫情記憶

三月初,疫情剛展露一些苗頭時,我處在對不確定性的巨大恐慌中,擔心隨時可能喪失的自由。當身邊越來越多人被封控管理,網上出現了“如果你在上海,身邊沒有朋友被隔離,那說明你的朋友太少了”的段子,這份不安就愈發真實起來。而當封控終於降臨到自己頭上,彼時我還相信“兩天閉環核酸檢測”後會重新放開,對重獲自由報以美好期望;甚至閉環2+2+2+…+2無限延長期間,外賣、網上買菜漸漸缺乏配送力時,我依舊祈禱著這一切快點結束。直到封城“謠言”傳出,四月起浦東浦西無法流通,我才意識到這場災難距離收場還遙遙無期。

開始寫作本文的日子是我居家的第42天,被困在百來平的房子裡,生活早就變成了簡單重複。我常常無法集中精力,不自控地在手機上刷著看不完的人間疾苦,時不時地在半夜大哭一場,剩下留給冷靜思考的時間並不多。

在摘要中我自稱是“一個不是最倒霉也不是最幸運的普通女大學生”,的確,我經歷的是中等量的荒謬。通過蒐集手機相冊的照片、微信的聊天記錄和豆瓣發過的廣播,我整理出這份屬於自己的上海疫情記憶,希望以普通人的視角盡可能全面地記錄下這一切。


3月5日

和男朋友去上海動物園玩了一天。朋友圈發完照片,爸媽提醒我“最近上海有疫情,不要再滿世界亂跑了”,我不以為然。


3月7日

微博上看到上海這邊隔離也要簽“寵物無害化處理同意書”。我不敢相信,這還是我熟悉的文明的上海嗎?

養貓同學的朋友圈


3月9日

隔壁交大凌晨爆出陽性,當天開始封校、線上課、全員核酸。上午向朋友求證,她表示是教育超市的員工確診,不是本校學生,無需太擔心。

傳言華師大近期也要封校,我不住宿舍也不回家難以解釋,只好跟輔導員報備後向父母打電話坦白自己在租房。他們表示難以接受我的決定,我們大吵一架,我在馬路邊大哭半小時。

一夜之間路上的行人都戴上了口罩。和修修上晚課,我們一起心神不定地刷微博“上海疫情”話題;送我出校門時,她遞給我一個口罩,叮囑我一個人在校外住千萬小心。

修修還告訴我,為防止成為時空伴隨者(與感染者同處800*800平方米的空間超過10分鐘)被隔離,她下午坐地鐵找男朋友就特地把手機設置成飛行模式,每過幾站換一節車廂,盡可能降低被追踪的風險——情侶約會成了特務碰頭,這座城還有安全的地方嗎?


3月10日

學校教務處建議老師改為線上課。兩點半上完也許是本學期最後一節的線下課,我一邊手機進入騰訊會議轉場,一邊從一教沖向學校的聯華超市採購,手忙腳亂地買了冰櫃裡最後兩包速凍水餃、幾包奧利奧和幾瓶碳酸飲料。超市窄窄的過道裡擠滿了人,泡麵貨架已經被搬空,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息。然後我從小北門走出學校,這是我最後一次踏出校門。

凍壞的水餃

那天我在豆瓣放出虎狼之詞:“近期生存目標是不讓核酸次數超過性生活次數”。誰會想到命運賦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呢?不到一周我就將為昔日的自由付出代價,可自由不是人的自然權利麼?但在我們這個國家卻成為了命運的饋贈!

晚上男友找我,我們享受片刻歡愉時錯過了輔導員電話,導致她直接去找我爸媽。我們又在電話里大吵一架,他們第二天要來看我,嚇得我連夜收拾掉租房合同、驗孕棒和避孕套。


3月11日

交大的朋友告訴我,他們十人一管混檢,有16組陽性,傳言要封控升級、全校封樓。

這一天起我再也沒踏入過校園。尚未封校,但當天的課全部改成線上;我想去食堂吃飯,可擔心像12月那次一樣臨時封校,我來不及出逃最後露宿教學樓。

家所在的小區封了一排樓,下午還組織了全員核酸,爸媽沒空來看我。竊喜。

高中同學的小區在男友家對面,那邊爆出確診病例,她被緊急召回隔離。

彼時的疫情還是星星點點的,我保持每天刷新“上海發布”的習慣,看確診病例居住地離自己以及家人朋友們有多遠。但我開始陷入深深的恐慌,因為我的自由也岌岌可危了。


3月12日

這一天是我封控前最後一次和男友見面。

為了完成學校的核酸統計,我醒來後就騎車去吳涇醫院做自費核酸。從十點半排到十二點,嘈雜的隊伍裡有不會使用健康雲的外地務工者、有大聲外放抖音的矮胖男人、也有抱著孩子的母親,炎熱的天氣下大家都很煩躁。回去路上才發現隔壁小區有免費檢測點,懊悔自己白白花了40塊錢,還要受捅鼻子的罪。

男友給我帶了他爸爸寄來的餛飩、蝦餃和糕點。我們就像往常的周末下午一樣,躺著各自學習,晚上看了《愛情神話》。我責怪他對我心不在焉,他卻說,明天也能見面,沒必要把所有事一口氣做完。是日不歡而散。


3月13日

男友醒來發現他的小區貼出“閉環核酸兩天”的公告,老頭老太太無處可去,在樓下咕噪起來。

華師大發出公告,通知下午一點封校。

談戀愛後的周末就再也沒有獨處過,我被迫重新學習如何面對自己。中午出門想為下週網課尋找合適的自習室,卻發現餐飲店幾乎都禁止堂食或歇業了,寶龍廣場蕭條得不見人影,社區圖書館也大門緊閉。最後只買了一個麥當勞甜筒,去物美超市採購了幾根黃瓜和一隻烤鴨,疲憊地回到家。這是我最後一次在自由的陽光下漫步。

封鎖前的菜場


3月14日

交大的朋友告訴我她所在的宿舍樓有好幾例確診,她沒打過疫苗,害怕中招。

我租房的小區也開始“閉環兩天”。儘管爸媽小區的核酸結果沒出,沒能按規定時間解封,我本來還對周三能和男友重逢報以信心;但男友告訴我,他們小區出了確診,隔離期從2天延長到14天。當天下午爸媽的小區也因為同樣的原因,加刑到14天。

冰箱的庫存快消耗完了。叮咚買菜、盒馬鮮生、美團、餓了嗎、永輝超市……各大外賣買菜平台要么斷貨、要么沒有配送運力,絕望地研究了一下午。好在晚上爸媽托尚未被封鎖的姨媽給我緊急帶了一些物資,包括油、鹽、飲用水、水果、白菜、肉圓、速凍水餃、泡麵和餅乾。我嫌她送來太多東西,一個人吃不完會浪費,而她卻執意讓我都收下,因為她也即將進入看不到頭的閉環管理。

其實一開始買菜的渠道還沒有完全堵塞,男友那邊還可以點外賣,我們仨的小區門口也都擺滿了各色各樣菜販子的泡沫廣告牌。但考慮到我不會做菜也沒有調料,只好作罷。

泡沫廣告牌


3月15日

閉環管理的第二天,被大喇叭吵下樓做了第二次核酸。我以為配合物業工作,做完這兩次核酸便能重獲自由。完全沒意識到整個上海“網格化管理”的趨勢,是先以“2天閉環核酸”為藉口封鎖居民區,再用同樣的理由無限2+2+2延長刑期;或者不幸爆出確診患者,直接延長到14天。美好的幻想陪伴我度過平和的一天。


3月16日

一覺醒來,華師大封寢。

小區核酸結果已出,卻沒有如期解封。

大門口討說法的居民

晚上全校都在關註一樁八卦醜聞:華師大體院某男pua女友導致她自殺。所有群炸鍋,一個選課群出現當事人直播;故事的疑點逐漸浮出水面,主人公開了騰訊會議澄清,但最後在警方的壓力下被迫道歉、承認一切皆自導自演。輿論愈演愈烈的同時,#華師大渣男#的話題衝上微博熱搜前三,“流量女工”為了學校聲譽紛紛“清掃廣場”。


3月17日

小區開始新一輪核酸,發出通告說“街道疾控辦指令,召回所有近期進出人員,實行封閉式管理”,大門口增設了障礙物。物業卻不公開具體信息,也不直面回應將封鎖到何時。隱隱感覺大事不妙。

朋友圈出現一個捐款鏈接,據稱是給學校食堂捐71元。竟然有不少同學轉發支持,我難以理解,本身處境就和大棚裡的豬無異,還要給飼養員送錢?我同情不得不執行不合理命令的後勤人員,但無法對前提不正義的事表達感激。

學校的宣傳風向也令人不解,官方公眾號在歌頌住辦公室、跑著為學生送餐的青年教師。乍一看是很辛苦,可仔細一想,為何不用電瓶車/其他交通工具提昇運輸效率呢,偏要像《解放軍在巴黎》的“人肉傳輸帶”一樣,用最多人力實現最低效率。這種宣傳思路其實是很有代表性的,學校的反應也映射出接下去整個上海的反應,他們好像考試時奮筆疾書的差生,以為把整張卷子胡亂塗滿就能拿高分。


3月18日

本週第四次核酸。

姨媽暫時解封幾小時,又給我送來足夠堅持兩週的食物。

姨媽送來的食物
水果已是稀缺品

自己做飯一周,幾乎每天都是一頓白菜煮水餃、一頓麵包配水果/泡麵加個蛋,這樣糊弄過去。說來丟人,封鎖前我從未自己做過飯,不會開火,更別說用洗潔精洗鍋;探索做飯的新鮮感和餵飽自己的責任感一道構建起我獨居生活的秩序。


3月19日

睡到中午,在房間寫了一天作業。下午臨時通知做核酸,轉一圈權當放風。


3月20日

收到密接短信,然後發現人手一條,虛驚一場。


3月21日

豆瓣被禁言一天,心灰意冷,註冊推特。

令人憤怒的事太多,失眠到三點。

高二在語文課學到卡夫卡,去徐匯圖書館借了《城堡》。翻了一周,看不懂,又還回去了。而今天圍觀宿舍樓微信群聊,學工部老師輸出一通維穩的打太極話術,何其荒謬!學生明明有理有據地提出意見和困惑,提出開放澡堂和吃更好盒飯的訴求,這些聲音卻通通被當作“有情緒、不懂事”,用“我們也是在服從上級領導指揮”推脫責任,用“基層人員連軸轉已經夠辛苦了”來轉移矛盾。畢竟領導是不可能錯的,那麼要么是學生太嬌氣、要么是基層人員執行不當。我突然理解了卡夫卡。


3月22日

半夜被凍醒。

小區又開始新一輪封閉核酸,永無止境的2+2+2+……

微信群廣泛流傳“上海即將封城一周”的小道消息。上海發布緊急闢謠。

官方“闢謠”


3月23日

前兩日核酸結果已出,仍未按約定解封。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為何要這麼聽話地每次都排上一小時隊做核酸呢?我好像是出於潛意識地服從,而非出於對未知“逃檢”後果的恐懼。

華師大封寢已有一周,也沒有按照原先“7+7”(7天封寢,7天封校)的說法解封。同學哀嚎:“七七复七七”。


3月24日

幸運地點到外賣。

爸媽小區短暫解封,據他們稱這幾天周邊小區輪流放風,給大家幾小時超市搶購時間。


3月25日

深夜大哭,失眠。

租房小區組織居民辦理出入證,但物業稱尚未接到疾控中心指令,還不能打開小區大門。欲打疾控電話討說法,無人接聽。晚上聽到樓下歡呼聲陣陣,終於解封了!和男友約定等他的14天隔離結束後,就搬來和我同居。可惜好景不長,一封“告閔行居民書”發出,街道過兩天又要開始新一輪封控。

和20年一樣的通行證

我在豆瓣寫道,“解封消息讓我的絕望觸底反彈,但其實是為了再一次澆滅希望。現在可以理解魯迅之所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下輩子投胎不願再做此地人,如果可以,更希望別再做人。”

絕望是因為有所期待,可見當時我在政府一次次朝令夕改、公信力下降之際,還沒放棄對重獲自由的憧憬。需要經過之後一段漫長歲月的敲打,我方能意識到這個政權是在進行“服從性測試”,不斷挑戰人民下限,並且它的嘗試是成功的。


3月26日

失眠到三點,實現了提升白天效率為深夜內耗預留充足時間。

晚上小腹劇痛,噁心想嘔,躺了半小時動彈不得,只好百度求醫嚇自己。後來實在撐不住,給爸媽哭著打電話讓他們接我回家。這本是我的下下策,因為回家意味著再無可能和男友見面。總之為期兩週的“荒野求生”以這樣的結局收場了。回家路上我心生悔意,父母好像在拿我發洩情緒,我不知說的哪句話戳中他們神經,下一秒我就被吼了。

觀察到最近大家都處於集體發瘋的狀態,也許疫情只是一個放大鏡,把本應承受的痛苦無限放大到無法忍受的程度。沒有疫情,這些煩惱也會存在,以一種可以被緩解的方式。


3月27日

回家第一天,小區又爆出核酸異常,等待复核的過程人心惶惶。

官方發佈公告,即將“在全市範圍內開展新一輪切塊式、網格化核酸篩查”。浦西人民比浦東要幸運得多,多出4天囤貨時間。從這一天起,網絡求助信息繁雜起來,我看到越來越多的轉發。作為普通人對此無能為力,多希望有一個萬能的上帝來救贖正在受苦的人們啊!

他們以為這就能擋住病毒


3月28日

肚子疼得大哭。大概是由於獨居時自己做飯不放油水、一鍋水煮,又吃不到基礎代謝、常常挨餓,我便秘了。


3月29日

沐浴陽光,掛著騰訊會議,騎車去見男友,只為隔著圍欄遙遙相望幾分鐘。接下去一周我每天都在後悔沒給他帶些食物,讓他只好頓頓泡麵、清粥打發過去。

只能這麼遠遠看著……

一路上見到更多人間真情與疾苦。魚販子在門外兜售海鮮,由兩道圍欄之間的志願者負責傳遞,沒買到的老頭老太太揮著百元大鈔叫,“勿要走啊,我有鈔票,可憐可憐我賣給我吧”;也有不少子女給困在小區的爸媽送菜,聽到一個中年阿姨講,“姆媽啊,阿拉只買到這點,省著點吃哦”。

然而網上還有很多人不願相信上海正在發生的一切,盲目擁護政府。記得《紐倫堡審判》電影有這樣的場景:正義部長在庭審前才被告知希特勒在集中營的罪行,然後他真誠懺悔認罪,說無知不是無罪的藉口。選擇不相信也是一種罪。


3月30日

華師大實行片區化管理,中北校區的“男女混浴”制度(公共澡堂在宿舍樓外,同一片區的男女生分時間段共用)在微博發酵,發微博的女生被輔導員一一約談和威脅。

要下樓散步,被我爸從“你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罵到“你死外面算了”。病毒在民間的妖魔化程度可見一斑。繞小區走一圈我還是忘不掉這些話,強行憋住委屈的眼淚,鼓起勇氣面對回家繼續被罵/被冷暴力的命運。每天都在“心情平和-被罵崩潰-自我療愈-心情平和”的循環中度過,天知道我做了多少次不要自殺的自我心理建設。


3月31日

無事發生。

浦西即將被全線封鎖,但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區別呢?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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