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宜
赵景宜

my land is your land.

在沈阳,历史的迷雾

我发现在一家首尔风格咖啡厅,能清楚观察马路对面的平壤馆。穿着民族服装的服务员在门外,试图挥着手,请远处的人停止摄像。

当我们的车,开在高速要抵达沈阳时,沿途经过的河流,不再是完全的冰冻,开始有了水流。春天就这样,随着时间和纬度的变化,而缓缓道来。我播放着超级市场的专辑《七种武器》,却被导航提示语音持续无情打断。正在驾驶的赵汉青,大概也并不喜欢这张1999年的电子音乐唱片,他推荐我们听听Gipsy Kings的音乐。

新音乐开始播放,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车也加速了起来。没过多久,赵汉青问我看到了没有?我看到了一辆超过我们的车。他边驾驶汽车,车速放慢了些,边谈论著刚刚发生的事。

「是一辆出租车,开的飞快。连后备箱都没有关上,里面有两个行李箱。车顶的LED,一亮一灭的闪,广告牌显示:我被打劫,请报警。」

「出租车开的有多快?」这是我提出的唯一一个问题。

「至少130迈。它在我们后面,超过了我们后,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我报了警,接电话的男性警官很快听完了,他没有追问任何细节,比如具体在哪个路段,车朝什么方向开去的,只回了几句知道了,然后挂掉了电话。接着,我们讨论如果这是一起真实的劫车案,是否能在新闻中看到?我想起了,三年前坐高铁到北京,几十名警察、便衣上了车,他们给不同车厢上一些年轻人戴上了手铐。终点站,也就是北京南站,月台上有更多警察等待着,其中有人手捧着一大束鲜花,要送给在列车上完成任务的同事。

但我并没有在新闻上,找到相关的报道。这段记忆,在我脑海里变得模糊,好像成为一种私人的回忆。记忆总是不可靠的,如同我们这一次穿越东北的旅行,很多时候都不需要戴口罩,好像每到一个新地方,就要检查核酸、健康宝、行程码,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赵汉青说起了,2022年底在天津看病的见闻。那一天,在医院里,他看到四个警察带着一个犯人来看病。当时,犯人穿着「大白」的防护服,被反扣在椅子上,背后写着大大的「罪犯」。

有人认为,沈阳的历史也是这样的扑所迷离,一种人为导致的迷雾。这个人就是P,我在沈阳一家电子音乐俱乐部,偶然认识了他。对于南方人来说,他说话的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戴着黑框眼镜,沉默的时候,是那种很安静的人。他告诉我,沈阳不像是长春,这里总对历史有些遮遮掩掩,有两个东西几乎无法谈论:「满洲国」、张作霖。

张作霖的卧室

在我们交谈中,我感觉P就像是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笔下的小说人物。他没有正式的工作,几乎靠网贷来过生活,每天睡到中午后,他会去一家书店自习,他把自己所有的藏书,放在了这家书店的二楼。晚上九点,仙境俱乐部开门后,他会来这里坐着,一直呆到凌晨回家。

「你可以问问我,这里面有哪些建筑没了。」 我们所在的俱乐部,灯光昏暗。我正在看着他递给我的一本画册,正好翻到了「奉天神社」那一页。 「这个已经拆掉了。」

接着,P向我讲述了他和朋友们在长春的旅行。至今,长春还保留了三座完整的日本神庙。过去,日本人在东北各地建有295座神庙,在台湾也有超过200间。如今,人们很容易看到「日本神武殿」,它为了纪念「日本纪元2600年」而建造,就在长春牡丹园内。 「东本愿寺满洲别院」一直处于维修之中。

最难进入的,是「建国忠灵庙」,它的历史要更为沈重。 P向我继续讲道:「它被空军家属小区包了起来,小区有门禁,你必须跟着人混进去。进去后,要再一次跳墙。里面几乎是一块洼地。我们夏天去的,里面有很多的蚊子,庙没有被拆,因为它是侵略的罪证,但也没有保护起来。因为建筑物没有维护,很多瓦都一片片掉了下来。」

我没有办法,完全还原P的描述,包括他的语速、停顿点、表情。实际上他说的要更好。 1905年,日本人从俄国人手中,得到了长春以南的东北铁路。大连成为了日本的殖民地,被称之为关东州。在火车站周围,日本人得到了远比租借更大的腹地,更像是国中之国。因此,一直到1931年9月18日,从清朝到民国军阀和政府,都试图在东北进行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博弈。人们普遍认为,沈阳是最重要的舞台,除了日本人、俄国人外,张作霖和张学良是最重要的主演。

在大帅府,那天来了很多游客,还有好几个短视频博主,他们直播时绘声绘色讲着故事——张作霖的用人谋略、日本人的阴谋、在老虎厅发现的政变、张学良的婚外恋. ......这确实是一对充满故事的父子。他们留下的宅邸,给后人留下了很多线索。

最开始进入的1908年修建的传统中国三进式院落,王可达让我们留意,木雕与彩绘上,有关花鸟、山水、文房等传统图案,其中有猴子骑着梅花鹿,这寓意着「马上封侯」。那一年,张作霖三十三岁,张学良七岁。王可达告诉我:「宅子保留了很多礼仪性空间。」 比如,刚进来左侧是会客厅,右侧是张作霖的书房,更深处是他的卧室。但很可能实际上,他并不住在这里,而是院子最深处的住宿。

1918,小青楼盖起,这是一栋中西合璧的两层建筑,用于家人居住。 1922年,大青楼盖起,一座仿罗马式建筑,很像是在哈尔滨道外看到的那些中华巴洛克。这里是主政东北的办公场所,张作霖在这里度过了余生最后六年。 1928年6月,张作霖在乘坐火车时,在皇姑屯站被日军炸成重伤,回到沈阳后不治身亡。 1929年7月,张学良决定收回苏俄在中东铁路的所有权,这导致了斯大林命运军队向东北发起了进攻。但蒋介石食言了,他并未给张学良任何援助,导致最终求和,恢复了苏联对铁路的控制。

这不是第一次,张作霖父子,想要重夺铁路的控制权。 、1927年,张作霖决定抗衡日本人经营的奉天驿(今天的沈阳站),找来了建筑设计师杨廷宝设计辽宁总站,并于1931年通车。当时,这是一个成功的创举,每天旅客多达几万人。但几个月后,日本人控制了车站,并改名为「奉天总站」。位于北京的铁路局,表示了反对,列车表上仍注以辽宁总站。

时间,并没有重新属于张作霖。位于沈阳繁华街区的辽宁总站,铁路线与多处市区干道平交,严重影响了市区交通。 1946年,辽宁总站正式定名为沈阳北站。 1955年,沈阳计划修建新北站,此后列车越来越少。 1988年6月,老沈阳北站停止运营。

那一晚,我和P交谈了很久,周围是吵闹的音乐。几年前,P认识了来沈阳的历史学家宋念申,当时他正在写《西塔》这本书。宋念申对沈阳西塔街区很感兴趣,1910年,日本吞并朝鲜半岛后,朝鲜人被鼓励移民到中国东北。在沈阳西塔周边,日本人建有很多工厂,需要大量劳力,吸引了很多朝鲜移民在此定居。二战结束后,不少朝鲜移民还是选择留在了西塔,形成了一大片居住区。

对于P来说,进入西塔,像是进入了沈阳的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很热闹,街上到处都是人,都是朝鲜族、韩国美食店。在这条街上,朝鲜政府也开设了国营餐厅平壤馆。 「上海的店也叫这个名,北京的叫海棠花,来餐厅当服务员的都是朝鲜的公务员和间谍。」

在沈阳的最后一天,我在西塔街区呆了一下午。我发现在一家首尔风格咖啡厅,能清楚观察马路对面的平壤馆。穿着民族服装的服务员在门外,试图挥着手,请远处的人停止摄像。这让我想起,一些人去朝鲜旅行时,所写的旅行见闻,他们充满了好奇心,总会提到那些友好、谨慎的当地导游。身处沈阳的朝鲜人,也许面临着更复杂的处境:

「她并不能阻止马路对面,人们站在一家首尔风格咖啡厅的三楼露台,用手机拍摄「平壤馆」建筑的行为,于是,只好转身离去。她不能理解来客,向她所问的种种问题。她不知道如何捍卫自己的祖国。她也许也思念自己的家人。她或许也想问问为什么。 」

不知不觉,沈阳西塔进入夜色。这种凝视像是一种当代史,也像是一种正在发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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