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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非虚构写作第一季发布会| 深掘与浅埋:个人生命叙事作为非虚构的一种

(编辑过)
非虚构写作者依据史料、口述、与重返场域,试图重构事实,但这个被叙事者「发现」的事实,只是贴近真实的一种可能性,不应该垄断单一真相。书写者只能保证,没有任何一个人物、情节是为了合理化我的推论而虚构的,承认我们的认识的有限性,承认未知的远比已知的还要多,但一切文责终究只能是作者自负,因为采访对象对他们生命历程的诠释,其实也经过了作者的再诠释。

讲者:戴伯芬「在场」第一季二等奖,《末代女矿工——张桂的生命叙事》作者

顾玉玲 作家,台北艺术大学通识教育中心助理教授

戴伯芬:

谈到矿工,大多数人想像的画面都是男性矿工,但我小时候就知道我阿嬷(外婆,母亲的养母)是矿工,全家都住在矿场宿舍。我在台北出生、长大,小时候父母都已经离开矿场,父亲又不喜欢我们回娘家,我与矿场的关系非常疏离,阿嬷反而像是远亲。这三十年间,我做了许多不同主题的社会学研究,但回到自己,突然发现我与自己的生命经验是断裂的,而对这样的断裂无动于衷,我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争取的是别人的权益,为什么我没有看到近身的阿嬷?

大约十几年前,我就想写住在海山矿场的阿嬷,这颗种子埋了好长一段时间。在社会学学界,较少以自叙形式写作,多数是心理学取径。如今我年过半百,已经很熟悉学术规范和审查制度,也完成了学术界对我的要求,但我自己想要做什么?与我对话的学术界人士经常不了解我所要表达的意念,又要以国外文献与台湾的本土经验纠缠,这样的游戏玩久了,对学术界的文字生产方式感到倦怠,想要寻求突破。其中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了解我的阿嬷。

在拿到「在场」奖学金开始写作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阿嬷的故事,尤其是那些矿场生活的细节。对于底层的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世界稀松平常,不值得像伟人传记那样大书特书,他们很少讲自己的生活经验,更不用说,是痛苦而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之前没有进行过「非虚构写作」,甚至这个说法也是第一次听到。感谢「在场」评审委员的肯定,令我不得不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完成初稿,这比一般的学术研究周期(包括田野调查、论文等)都要短。如果不是「在场」的截稿压力,想归想,我大概还会一直摆在心里。

社会学的想像

写完这个故事,我看到了阿嬷的成长经验和她的困境。困境当然不是她个人造成的,个人的困境必须要放在社会结构之中去理解。米尔斯(C. Wright Mills)《社会学的想像》(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帮我理解了阿嬷的一生为何如此辛苦。作为女性研究者,我也会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思考一个女矿工可能遇到什么样的经历,女矿工与男矿工的生命经验、家庭角色又有什么不同。为了把阿嬷个人的经验和台湾历史的结构变迁连结在一起,我一边把阿嬷的生命事件列成年表,另一边列出台湾社会的历史年表,为此,我爬梳了日治时期到光复之后的历史资料,包括台湾政治变迁,还有台湾矿业史的专门资料。

两相参照,可以理解阿嬷生命中的变化到底是因为大时代的变迁,还是因为家庭结构的变故?

在诠释的过程中,我必须做一些取舍:到底什么样的主题要被再现,用什么方式再现?作为社会学学者,我习惯提问或回应他人的疑问。比如许多人都会疑惑,女性有入坑工作的吗?如果女人不能入坑,原因是什么呢?目前最流行的说法是政治论,即蒋宋美龄曾经参观矿村,发现夫妻同时下坑工作很危险,如果发生灾难,会使家中的孩子同时失去父母,因此下令禁止女性下坑工作。爬梳资料之后我发现,蒋宋美龄确实曾经造访屏东「矿协新村」,但这并不是矿村,而是空军眷村;反而蒋经国先生确实到访矿村,而且正是阿嬷工作的海山煤矿。或许这一说法只是为了呈现政治人物的亲民形象。

另有一说是禁忌说,女性入坑会招厄运,但明显与事实不符,是道听途说。最可笑的是秩序说,认为坑内燠热,男女混杂,会产生情感纠纷,这一说法的提出者完全不了解台湾矿坑工作环境。矿道深入地下两、三公里,煤巷之间距离遥远,矿工们在黑暗的坑内工作,根本看不清楚对方,再加上煤巷内的工作轮调,经常连旁边工作的是谁也不知道,又何来男女暧昧之情?

但为什么女性入坑工作会被视为禁忌,而女矿工在历史上仿佛消失了?大概都是因为女性在矿场是边缘人物,没有被看见。日治时期女矿工的人数只有矿工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工时既不稳定(4-13小时),工资也远低于男矿工(坑内台籍男工为女工1.3-2.1倍,坑外台籍男工为女工1.1-1.9倍),大多数也做二手工,辅助男性。

台湾矿灾频繁,矿灾之后,女性失去了丈夫,就失去了家庭的经济支柱,这时候女性应该如何自处?谁来养家活口、谁来养儿育女、家人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在矿场环境的变迁之下,职场环境也发生很大的改变。台湾矿业面临矿脉衰竭时,需要不断挖掘更深,矿工承担的风险更高,以至于1984年发生了三大矿灾。社会大众在道德上无法接受以矿工的性命换取煤矿,从经济角度而言,在台湾生产煤矿比进口煤矿的成本要高一倍以上,这也导致了女性(包括我阿嬷)职场生涯上的变化。首先,从家庭经济来说,女矿工在先生过世之后,只能举债度日,实际上,多数矿工都入不敷出,一直向公司借钱,也导致被公司绑定;这也由于矿业工作的风险有关,许多人都不知道下矿之后能否活着出来,因此「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一种享乐主义的气氛。其次,会导致儿女学业中辍,如我母亲、舅舅皆因此辍学。最后,女性可能还要出去外面打黑工,作为权宜之计。

在家户劳动方面,外公过世之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养儿育女和操持家务的责任落在了阿祖(阿嬷的婆婆)身上。这位婆婆因为两任丈夫都去世,一直都被左邻右舍视为「克夫」,矿灾之后,她把怨气发泄在阿嬷身上,认为是她克死了儿子。阿嬷既不得不依靠阿祖帮忙,也不得不忍受她加诸于身体和语言的暴力。同时,阿嬷还要忍受小舅的欺凌,最后还要照护儿子和婆婆。

透过访谈,我才知道阿嬷是如此有韧性的女性;在几乎活不下去的环境下,阿嬷还是走出自己的路。矿场是一个男多女少的环境,没有男人保护的女性常常会受到男性骚扰。后来,阿嬷在矿场宿舍中还认识了她的第二个男人--进发。在这段关系中,除了经济的支持之外,阿嬷还得到了家庭和精神上的支持。虽然他们没有正式的婚姻关系,但也互相扶持、互相理解,共度了一段时间,一直到进发过世。如果没有他的支持,也许阿嬷也很难走下去。

生离死别是多数人一生必须经历的过程,但在阿嬷身上实在沈重。阿嬷同时失去过三个儿子、两任丈夫,因为死去亲人太多,她决定将所有逝去的亲人统一在八月十五日共同祭拜,把哀伤变成了生活上可被接受、回应的宿命。曾经的生离死别对阿嬷现在而言,已经云淡风轻,我依旧能感受到在每一个时刻她经历的痛苦和折磨。

除了矿业之外,在日治末期,阿嬷还参与了「台湾岛筑城计画」(1944年,为了抵抗美军入侵,台湾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去挖防空壕。战后山本矿业结束,阿嬷下台南依亲时,还正好遇到「二二八事件」,亲眼目睹国民党军队入府城,见证多人被抓到「石像」行刑。这些她生命中的经历构成了台湾近代史的见证。

田野中的反身性

在社会学中,「反身性」(reflexivity)是指行动者有意识地面对社会,理解他所面对的情境意义,采取适当的回应。一个完全不了解矿村、矿业的现代人,对一个一辈子都在矿村生活的人,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我让自己处于人类学中类似婴儿无知的状态,进入田野调查,在田野中不断反省自己和他们的关系。这样的书写中也浅埋了我个人的生命经验。我做了访谈、家庭系谱,还对事件进行了选择、关照着事件如何相互补充与印证。但我似乎始终觉得,有一些事不应该说。比如,对于我该如何弥补代间的认同断裂,我写了一些,但也因为犹豫和挣扎,又删除了。

我也尝试回答了父权社会中的女性困境。如母亲和她亲身父母之间的怨怼与和解,透过访谈,或者家人之间的沟通,让我母亲了解被收养的经过,化解她心中的怨恨,这是始料未及的。

在后面的章节,我已经离开了阿嬷的生命史,进入到社会层次的反身性批判,比如台湾为何会连续发生矿灾,矿灾之后矿工如何因应,国家与社会如何因应矿灾的创伤。在反身性思考中,我自己也隐藏了一些不想触碰的议题,比如男性矿工的日常、我父亲的角色(在写作过程中,我才意识到对父亲的不谅解),了解自我揭露的极限。

最后一个反思的问题是人与自然之关系,悲惨的记忆是该保留还是遗忘?见到海山本矿之前,我直觉式地认为,它应该被保留,因为有历史意义;但找到废弃的遗址时,我才发现大自然已经把它收回去了。我也看到阿嬷离开矿村之后,生活比以往开心了许多。应该把矿场变为观光地,还是任它回归自然?我至今仍没有找到答案。

阿嬷张桂

「在场」讨论:戴伯芬& 顾玉玲

「在场」主持人:

戴老师为我们完整地爬梳了张桂的生命史,我们就好像听了好听的故事。接下来希望顾老师可以对戴老师作品的回应,因为两位作者的写作有相似性,都是面对沈重的历史,追寻记忆,去理解和探究制度的压迫,也对未来有所期冀。

顾玉玲:

对我而言,这场讲座其实是补课。上世纪末台湾矿业结束之时,我刚刚加入劳工运动,我也遇到了因为尘肺病而抗争的矿工,也走访了平溪、侯硐等地。直到现在,我手上还有一个重要案件,即捷运潜水夫症工人的职业病案件。八0至九0年代随着台湾矿业没落,许多工人离开了矿场之后进入营造业,因为熟悉坑道作业,部分人进入了台北捷运的工地;他们在矿场陆续得了尘肺病,在捷运又得了潜水夫症。听了戴老师的讲述,整个故事就连贯起来了。

作者凭借出色的写作技艺,将历史事件穿插在女矿工的讲述之中,不仅运用史料营造了全景、将历史脉络清晰地铺排,章节与章节的连结更有许多巧思,全书如同历史小说一般好看。在短短四万多字之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台湾矿业史、劳动史,还看到了女人史,阅读过程之中,我们得到的资讯与知识含量十分丰富。女性视角贯穿全文,作者对裹小脚、月事、怀孕、家暴、职场性骚扰等女性叙事紧抓不放,细致地书写了不同世代的四位女性─阿祖、外婆、母亲、与作者之间的关系与张力。这些书写既饱含情感,但同时也相当节制。这种节制尤其体现在,作者几乎是不做评价地书写这些女性在他们所处时空中有多少选择,又继承了多少主流社会对于女性的看法。作者既身处其中,对这些亲人有近身的观察,但她能做到「不做评价地呈现」,我认为十分不容易,这也是「非虚构写作」很核心的立场。

我想请教作者的第一个问题是,置身于关系拉扯的家庭场域之中,也很清楚知道彼此间的张力,但在书写时,如何有意识地不做评价地,让这些女人的样貌真实呈现?希望作者可以多做一些分享。

另外,我也观察到作者对于台湾矿业的书写,沿着两条互有牵扯的轴线进行,一是「资本」,另一是「劳动」,后者包含史料及口述收集来的矿场环境、劳动流程,特别是性别分工的细节;前者的资本所有权转移则紧扣政权变动,从清领、日殖、战后初期,乃致解严后。有关矿坑作业。我第一次知道便当里惯有的菜脯,原来不只是因为下饭,还可以补充汗水流失的盐份。这样的场景描写对我而言十分熟悉,令我想起捷运工人也是在超过40度的坑道高温中工作,出坑时工人形容他们将雨鞋脱下倒挂,汗水像雨水般从胶鞋中哗哗地流泄。又比如在写道澡堂时,作者以《神隐少女》( Spirited Away )的汤婆婆比喻帮澡堂烧水的阿嬷,十分传神。另一方面,戴伯芬作为社会学家,在有限篇幅中,精准地把握了要挑选哪些事件来描写资本,令我们看到将资本的转移与政治情况如何结合。比如一战期间,战争带来国际煤炭的需求到达了高峰,日本帝国结合日本资本的需求在殖民地台湾开发煤矿。 1944年二战末期,矿工被调动去屏东挖防空壕,也体现了日本的军事扩张中的「台湾要塞化」战略,台湾人被迫或受征召进入南洋战场。

二战后,国民党接收矿业,随后在自由化买卖转移至民间资本,跨入21世纪之后,矿场结束,都市计画随之而来是地目变更、土地增值的问题。土地资本在转卖间带来了偌大的财富,但停留在矿村中的老矿工,包括1980年代进场的原住民矿工面临的却是流离失所,散入都会边缘依河而居的临时性部落共居,如三莺部落、溪洲部落,又在下个世纪初遭受地方政府迫迁压力。这些问题到今天都没有结束,文章最末也提出2021年的抗争,指出海山煤矿灾害后的民间捐款,至今三十年仍有许多矿工家庭未获补助。

我的第二个问题便是,虽然作者在分享结尾说道大自然收回了矿场,但遗留下来的职业病、补偿、居住等现实问题,依旧与矿工家属息息相关,作者的书写如何与现实对话呢?

戴伯芬:

关于女性的书写,我最初想用一般人的视角,很容易指认故事之中「谁是坏人」。对阿嬷而言,第一个坏人就是虐待阿嬷的阿祖(阿嬷的婆婆),第二个坏人是我的阿爸(从阿嬷、母亲及我的立场)。如果「坏人」指的是造成别人生命经验的痛苦、支配他人生命的人。但是写着写着,令我重新思考,可恨之人是否必有可怜之处。

当我了解阿祖的故事,发现阿祖是一个绑小脚、无法自由的女人,必须依赖丈夫,但两任丈夫却都是意外死亡,所有的人都视她为扫把星。回到她的脉络,她对于儿子与儿媳新婚时的甜蜜十分不满,将儿子的去世归咎于儿媳(阿嬷),这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后来阿祖在宿舍中卧床,却无人照顾(生活太贫穷,以至于没有任何劳动力可以去照顾一个卧床的病人),她的晚年其实十分悲惨。她是一个被时代造就的可怜女人,同情多于憎恨,希望不要简单地将她视为一个坏人。

另一个「坏人」是我父亲,他禁止我母亲回娘家,我小时候也看到父亲对我母亲的言语与肢体暴力,对父亲有憎恨与害怕。本来也书写了几代之间对父权的对照,但父亲如今还在世,我认为这一部分不应该被写出来。但在书写过程中发现,父亲也是来自底层的矿工家庭,从小是孤儿寡母,受尽欺凌,最后也只能发泄在母亲身上。某种程度上,父亲的困境与阿祖的困境其实有相似之处。我最后沃定把父亲部分去掉,这也是「反身性书写」中自我披露的局限。我自己可以理解的,未必是写出来大家可以理解的,这中间的曲折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

还有一个「坏人」似乎是我大舅,他吃喝嫖赌,浪费了大笔的钱,最后留下债务。他逃过几次矿灾,但却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也受到尘肺病的影响。但是放在他的脉络中,又能见到失怙的小孩在中老年矿工耳濡目染、吃喝嫖赌的经验中长大。进到他们的生命经验、理解他们的背景时,我就不愿意弱弱相欺,用批判的视野去看这些底层的、被环境塑造出来的人。

作为社会学家和行动者,在写完这篇文章之后,感到还有事情要做。比如三大矿灾发生之后,民众捐了3亿多元善款,但这些问题善款却没有发到受灾的矿工身上,以至于我阿嬷生病时也无钱治病,还要依赖我母亲去医院付医药费。去年(2021年)我见到一些矿工要求政府补助矿工津贴,包括之前的善款,国家到底如何进行再分配,希望我可以再多做一些事情,揭露真相之后,把应属于矿工家庭的善款还给他们。

「在场」主持人:

戴老师在场外手记中的话,「这篇作品的完稿不是一个个人生命叙事的结束,而是一个新的社会行动的开场。」我们第二期依旧坚持「在场」的主旨是在时代的现场,以写作作为行动。戴老师的作品是我们理念的很好的回应。

第一期「在场」征集提案时,我们收到了不少书写个人生命史的提案,比如书写家庭的历史,或回溯自己的村庄。我们阅读提案、或和写作者对话时,会发现个人生命史的写作的第一个困难就是真实性。

从历史中打捞真实,个人记忆也会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疏离,我们在写作中如何做出筛选,如何保障写作没有偏离真相?在口述之外,如何搭建非虚构写作的真实性?

顾玉玲:

记忆本来就不可靠,历史也不一定可靠。真实是不可能再现的,因为视角的差异、视野的局限、利害的对峙、以及口述与事实发生之间的时间差等,非虚构写作者只能穷尽一切可能,逼近真实,依目前探究所知,写下所能表述最好的故事。

我认为,进入田野本来就是一个「发现」的过程,在不同的事实碎片间,串连起有脉络的、意义化的连结与叙事。记忆的视框有其局限,有时候人们会自圆其说,也会为了符合现在的利益对过去进行改写。

非虚构写作者依据史料、口述、与重返场域,试图重构事实,但这个被叙事者「发现」的事实,只是贴近真实的一种可能性,不应该垄断单一真相。书写者只能保证,没有任何一个人物、情节是为了合理化我的推论而虚构的,承认我们的认识的有限性,承认未知的远比已知的还要多,但一切文责终究只能是作者自负,因为采访对象对他们生命历程的诠释,其实也经过了作者的再诠释。

戴伯芬:

真实性的确很难确定,我的做法其实有两个。一是透过家庭的其他成员(如母亲),来补充受访者(尤其是高龄受访者,如阿嬷)忘记或记错的部分。二是透过报章杂志,去理解是否真有其事,与个人经验对应。我也认为真实是困难的,但作者有义务去呈现出不同资料检验过的真实。

顾玉玲:

我补充一点,田野工作,制作个人与历史的双重年表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受访者认为只是个人际运之事,比如某一年被裁员了,但对照着历史年表看,就会发现这并不是单一个案,而是政府的经济政策、国际股市起伏带来的失业浪潮,一个人失去工作,反映的是整个矿业的结束。

「在场」主持人:

两位老师提出了交叉验证与双重年表这两个方法论。而对于作者而言,「不要垄断真相」也是重要的提醒。

读者在提问中问道,如果我们已经在故事之中,如何处理复杂的情绪,如何做到自我揭露?

戴伯芬:

关于家人情感的问题,我在文中处理了我母亲对阿嬷第二任丈夫的不满。我母亲与养父(阿公)的感情很好,因此很难接受阿嬷「移情别恋」,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从小就听到母亲对阿嬷第二任丈夫的负评,但回到阿嬷、大舅的说法中,我认为这是我母亲的「偏见」。遇到这样的冲突时,我会切换角色,把自己抽离出来,把不同视角和感受并置、保留。有时我是一个场内的人,有时我是一个旁观者。或许这样可以保持客观,也可以对家人冲突进行有距离的观察。当然,这时候作者要保持理性,不能感性地站在其中一端,来表达自己对某一方的支持或反对。

关于自我揭露,我会感到某些东西不想写、不要写。我几乎没有写父亲。其实是写作之前,我不知道父亲的家庭背景,不知道祖父、祖母也是矿工,不知道祖母也下过矿去工作。底层家庭其实是隐密的,父母拼命期望孩子阶级翻身,不希望孩子管家里的事情,当我成为一个成功的大学教授时,我离我的出身越来越远。当自己进入中年,看到父亲是八、九十岁的老人,已经可以理解他,也能和他和解,这或许是某一代人在共同经验或者宿命下的反应。

另外,我没有看到母亲、阿嬷、大舅妈指责过父权,她们只是逆来顺受地忍受。作为社会学出身的人,马上想到没有阶级意识,你是被剥削者,你是父权底下的女性受害者。可是从他们的角度,我看到的是女性的韧性。在大历史下,个人或许是真的没有办法。从后者的角度,我们认为她们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但她们当时就是没法这样那样。这也让我重新理解社会学中的权力关系,重新思考所谓加害者和受害者、支配者和被支配者这些概念的适用范围。

「在场」主持人:

推荐大家去阅读戴老师的场外手记《历史与生命断层的修补》,作者如此「在场」,如此贴近被访者的生命经验时,就能获得不一样的理解。

另一个读者的提问是,若是为了保护被访者的隐私,将被访者改变背景处理,那这是否还是非虚构写作?

顾玉玲:

采取匿名、改变人物背景资讯等,都是保护受访者的手段。更深一层的问题,还是要连接到之前戴老师讨论的,揭露他者、或自身痛处的界线到底在哪里?你知道有些东西写出来会伤害受访者,即便你觉得这是个好故事,但在伦理考量上,恐怕就是不能写。

但我也想采用戴老师所讲的父亲的故事为例,来说明揭露的界线。这篇文章里对父亲的书写非常少,但就戴伯芬刚刚提到的,她对于父亲有一个理解的过程,我相信如果有足够的篇幅,足以还原父亲的完整故事,可以留下有脉络、有血肉的书写,她未必不愿意揭露。我想说的是,所有简化的书写都会使人落入二元化、标签化,而对于非虚构写作者,你贴近这个人的生命脉络,如果你只能以如此有限的篇幅去写、且可能制造误会的话,那就宁可不要写。但这不代表不能写,只是需要条件,需要以复杂的思索与叙事,才得以抹除简化的「坏事」标签。我们会明白,所谓「坏事」是特定时空条件下的,如果你把他的处境说得清晰,说出他当时有多少选择,或者他根本没得选,你对人有更立体的理解,那样的书写并不是揭露他的痛处,而是揭露人的艰难处境。

所有的书写者或许都知道,当你写到迟疑之处,连自己都没有被说服,有可能是查证的资料不够、理解的深度不够、容纳的篇幅不够,这时候一定要优先保护受访对象。如果在认识、洞察都还不够的时候就写下来,让它成为历史,未免也不公道。 「不垄断真相」也有这一层意思。我们自己也在不断探路、成长,书写者不是给出一个答案,而是在追寻、叩问的过程里,提出暂时性的推论成果。 、

「在场」主持人:

另一个读者问了一个采访操作性的问题,如果仅仅依靠受访者的描述来想像场景有困难的话,如何通过访谈来深入细节呢?

戴伯芬:

这是很好的问题,我也没有入过矿坑,我去看了照片、史料、现场遗址、诗与小说,因为仅仅根据文字描述是很难想像场景的。但在写作中我具有一个小小的优势:因为阿嬷不识字,她存在脑子里的不是文字,而是图像,所以她能细致地讲出工作的场景。这也是写作过程中意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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