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第十四個殉國者10 中國是一頭病獅(完)

11月30日晚九點,卡爾登大戲院的拳擊台上,一場中量級比賽激戰正酣。

紅角是義大利拳擊手「鬣狗」薩帝尼,藍角是德意志拳擊手「白虎」施羅德。

從鳴鑼開始,薩帝尼就一直佔據著主動,棕色長髮如鬣毛般滿場飛揚,利用穿花蛺蝶般的步法,這位神行太保不時向對手施以眼花繚亂的組合拳。

但他的對手也不是吃素的。施羅德的臉上既沒有一根毛髮,也不見一絲情感,日耳曼鐵人穩如泰山,見招拆招,總能避重就輕,牢牢護住要害。

久攻不下,薩帝尼漸漸失去了耐心,只見他一記擺拳掄空,右胸頓時空門​​大開,引得台下一片驚呼。誰知施羅德並未趁隙而進,竟突然沉下了身子。薩帝尼不由一怔,精心預備的殺手鐧左勾拳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就在此刻,施羅德出了手,一記樸實厚重的上鉤拳精準命中對手下巴。鬣狗一聲悶哼,仰天倒地,瞬間變成了一條瘟狗。讀秒完畢,勝負已分。

「白虎!」「白虎!」數以百計的觀眾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其中一個男人用力抱住了鍾探長的肩膀,那是他的法醫間朋友。

朱法醫興致如此之高,不僅因為他也是白虎黨,更重要的是:今晚這場拳賽他押了兩百大洋賭白虎擊倒獲勝,卡爾登開出的賠率是一比一。一晚賺了一個月的銅釭,任憑誰都會動心。更何況這還是一筆無本萬利的買賣:兩百塊本金根本無需朱法醫本人破鈔,直接從他好朋友口袋裡掏便是了。誰叫在兩個月前的案子裡,他好朋友欠他一個大大的人情呢?

眼看朱法醫眉飛色舞地從窗口領回了獎金,鐘少德也笑著嘆了口氣。其實照早先的約定,他本該請對方白看一個季度的脫衣舞。但天有不測風雲,案子剛一破,卡爾登的羅宋歌舞團就被英租界捕房的風化科抄了靶子,一夜間就散了夥。一番協商後,鐘少德只得以有獎拳賽代替,賭贏了歸朋友,賭輸了他本人全聽賬,而且必須賭到贏為止。結果朱法醫今晚鴻運當頭,第一趟出手就大獲全勝,可謂皆大歡喜。不過,就算輸了也無所謂。在唐志安的案例中,鐘少德得到的好處又豈止兩百塊大洋?毛毛雨,小意思而已。

案子始於密採裡酒店314號房,也終結同一間房。 9月26日一炮過後,密司袁和她的學生會履行了約定,老實歇了手。振華大學的學運一停,其他學校和工會自然也尋不到藉口發難。事態迅速平息了下去。 9月30日,巡捕房正式公佈調查結果:唐志安系慢性神經病變患者,有長期自虐自殘史,自殺實為神經病發作所致。報告既未提及是否有人協助自殺,也未提及遺書的真假。不用講,所有人證物證都被鐘少德牢牢捏在手裡,以觀後效,以備不測。

蝴蝶襪工廠方面,為進一步安撫輿論,唐志安的老爹和大哥還玩了一手苦肉計。雙十節上,這對資本家父子當眾銷毀了一批日本棉絲,並登報宣稱:今後蝴蝶廠將一律採用國產原料,做百分百的純正國貨,為民族實業的騰飛貢獻一切。這當然與放屁無異。大學生到底社會經驗淺,他們只曉得蝴蝶廠用了日本原料,卻壓根沒察覺更深一層的花頭。蝴蝶廠之所以生意興隆,除原料廉價以外,更重要的是,廠裡有三台曼徹斯特原廠的電動織布機。先進設備的使用和維護從來不是免費的。透過公董局的內部管道,鐘少德早已查明:這三台機器的產權全部屬於英商怡和洋行,只是暫租給蝴蝶廠使用,代價是該廠年利潤的百分之四十。事實上,怡和洋行早已收購了蝴蝶廠的四成股份。依照流行的標準,蝴蝶廠自始至終都是一家「帝國主義買辦性質」的工廠,這點不會因為死了一個少東家而有絲毫的改變。儘管鄙視唐家,但鍾少德並未向對方發難,畢竟這位青年探長有的是自尊心,不屑於當政治流氓,更何況,唐家待他並不乏誠意,結案次日便派人登門,奉上了一張兩千塊的支票。有財一道發有什麼不好?何必為了一個死了的瘋子跟人家過不去?

隨著唐志安的死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曾經興風作浪的五卅運動也慢慢翻了白肚皮。自九月底以來,工人全面復工,學生全面復課。至十月底,一切工會和學生會統統偃旗息鼓。運動完結了。美好的都會生活又回來了,大家又可以盡情地吃,盡情地喝,盡情地做所有愛做的事了!

「這半年來發生了那麼多,總算教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踏齣戲院大門時,朱法醫白皙的臉上春風得意,在月光映照下宛如飽食的吸血鬼。他對身旁的偵探道:“少德我問你,西洋武術和我們中國武術,這兩者最本質的差別在哪裡?”

看來這傢伙的腦子還停留在剛才的拳賽。

「說穿了很簡單——」未待鍾少德開口,他便自己作答道,「西洋武術的宗旨在於虐待對手,而我們中國武術的宗旨在於虐待自己。人家練得全是實戰技法,拳拳到肉,招招傷敵。但我們呢?整天練什麼翻跟鬥,一字馬,還搞什麼國術體操,一大堆花架子,非但打不了人,還容易把自己練傷練殘,當年霍元甲不就是這麼翹辮子的嗎?說到底,統統是為了折磨自己。你說,這跟江湖賣藝有什麼差別?”

鍾少德笑而不答,他心道:「老朱你這番話跟我講講無妨,但要是讓精武體育會的人聽到了,那幫國術家非跳起來跟你上《申報》評理,對簿公堂不可。”

「這次運動就更不用講了,唉……」朱法醫長嘆道,「……不知道是俾士邁,還是拿破崙講過,中國是一頭睡著了的獅子,醒來一定會震驚世界。可是照目前看來,我倒覺得,我們這個國家更像是一頭病獅,一頭又老又病的獅子,老掉了牙,還生了軟骨病,早就喪失了捕獵和戰鬥的能力。但它畢竟還是一隻獅子。是獅子總歸要吃肉的,總是很殘忍的。所以這頭病獅子就想出了一系列替代的方法,它拼了老命去引誘獵物,和獵物講道理,用道德感化它們,甚至還使苦肉計,總之,千方百計叫獵物主動跑到它嘴裡,讓它享用,供它咀嚼。最好是讓獵物先拆掉自己渾身的骨頭,再鑽進它嘴裡,這樣還為它老人家省去了吐骨頭的辛勞…”

「哈哈……」鐘少德禁不住笑出聲來。

「在這個病獅國裡,最常見的無外乎兩種人……」好友的神情愈發蒼白虛無起來,「……第一種,是喜歡自虐的人,第二種,是喜歡讓別人自虐的人。中國幾百年來大大小小的戲劇全是由這兩票人主演的。當然,有不少人兼具這兩種癖好,比方講《三國》裡的劉備啊,《水滸》裡的宋江呀,對了,你那位密司袁不也是這種人物嗎?可惜她差了口氣,否則就真讓她創造歷史了……”

「老朱,那麼在你看來,我算是哪一種人?」鐘少德打趣道。

「你?兩種都不是。」朱法醫用斜波掃了他一掃,「以我一個醫生的專業眼光看來,少德你應該屬於典型的直接施虐癖,當然,程度還算是輕的。”

“哈哈,照你的理論,我到底還算不算中國人?”

「呵呵,你自己覺得呢?」對方笑得像個蒼白的問號。

在法租界當探長的鐘少德到底算不算中國人呢?答案或許五花八門。

就鍾少德本人而言,他其實並不太在乎這個問題。比起做某一“國”的人來,他更在乎的是漂漂亮亮做“人”,尤其是要做一個“男人”。比方拿今夜來講,在方才那場拳賽的刺激下,他的雄性荷爾蒙已經蠢蠢欲動。是時候再去找那學生寡老,好好做一回真男人了!

從9月26日至今的兩個月間,他和密司袁已經約了七、八次砲。從第一次的殷紅點點到如今的慾拒還迎,密司袁的花徑已漸漸習慣了雲雨。場所的選擇也一次比一次大膽,從正規旅館到巡捕公寓,再到黃昏時分的法國公園,還有鍾少德新買的雪鐵龍小轎車。從技巧的突飛猛進上來看,密司袁本人似乎也愈發樂在其中了。然而,身為一位有理智、有抱負,且出身名門的新女性,沉迷於肉慾正是她所戒懼的。近日鐘少德聽到消息,他的這位大學生砲友已向家族妥協,不日即將離開振華大學,轉學前往其父所在的北京城。唉,天下果然無不散的宴席。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珍惜吧!像這等可遇不可求的大美人豈是群玉坊那幫庸脂俗粉可比的?要真等伊跑出了大上海,在各種意義上就都「鞭長莫及」了。少囉嗦——

今晚再來三砲!

計議已定。將好朋友丟回巡捕公寓後,鍾少德馬不停蹄地驅動雪鐵龍,目標直指振華大學宿舍大樓。必須趕在十一點熄燈前,帶上全套裝備──手銬、腳鐐、小人雨衣還有角先生,這勢將是最後一戰,定要徹底收服那女魔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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