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恩恩
許恩恩

清大社會所碩士。自由文字工作者。

意指工具的再创造:我读《时间也许从不站在我们这边》

梅洛庞蒂:「所有伟大的散文也是一种对于意指工具的再创造,接着我们便能据此来运用新的句法。平庸的散文,则只是局限于使用既受文化中的既定符号。伟大的散文是,捕捉到人们至今还未客观化的意义,因而提供给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们来接近的,一种艺术」*[1]
2019年6月15日,摄于香港。

钟耀华的《时间也许从不站在我们这边》作为一本近乎时间序的日记感、含有各杂文体、贯穿2016年至2021年的文章选辑,在我看来,即是那种「意指工具的再创造」工作。

他生于1992年,经历伞运被告,第一口气嘎然而止于香港命运的转捩时刻,他的命运也随之巨变,如众多我们所熟知的香港青年。

「五年一瞬,今天讲什么抗命不抗命都已过时了。人人都在抗命了。我也肯定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了。…让我们的生命成为机器运作的阻力。」

这几句话在书中2019年6月30日〈在香港,雨一直下〉写下。

我想起在那十五日前,我作为社运份子,急欲「在场」而冲到香港,见到极端的「抗命」。然后我问了每一个受访者「你觉得抗争有用吗?」那声声回答,至今扰动了我的感知频率。事实上,那之后的日子,不知所措。

快要过去两年了,时间站在你们这边吗?时间站在我们这边吗?或是书中所说「时间是光的产物,在陷落的世界没有日照,不存在时间。」

读这样一本漫长跨越五年的文章合集,脑补着各种,从此岸同步见证的种种情节,也脑补着貌似的个人化的生命历程如抗争、被告、公开发言、找工作、书写、自我质疑、再书写、虚构与非虚构、读书与实践。

我们能做什么?


此书,从2016年伞运后的笔触忧愁,时而虚空,仿佛看破;至2017、2018年的写实日常感叹,做出笃定控诉之势;看2019年的抗争青年继续碎念,才在梦境中穿透自然与物种的闪影,清醒,面向无光之前途,迈步行进,述及我们读者最惧痛也最熟悉的反送中抗争;并最后,煞地收拢在一篇,可以说是风格上急转直落的,关于「否想国家」的政治理论与民族志的严肃笔记。

作为台湾读者,观看「你城」香港,受提醒而意识须活出真诚,已是相较门槛极低的义务之事。我们能够过分舒适地「否想国家」,更多时候仅仅需要在共创共同体的过程中「反思(我们的)国家」,直视并吞意图的「另一个国家」,并触目惊心地意识到,港人如何否想的复数国家。

若如书中引述,球场上在阵势变动的几秒钟做出应变的「感知」能力:有感知,才有预判,才有突破。那么,感知训练的道场里,我作为受惠于其意指工具的同一种语言的人们,或能是书中所指「接应感知的同伴」。


此书,有几段写于今年初的作者介,摘录如下:

「当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以为我们必定下狱,我却被判缓刑。又在我审讯刚完一个多月后,经历反送中运动——痛苦、绝望、希望、力量、人性光芒与邪恶交织纠缠,如果有神圣,为什么她对暴行默不作声?如果没有神圣,又何以人们孜孜不倦坚持负隅顽抗?
文学呈现的是一个世界,但其必须借助于人们对现世的理解、某些人类交往运作的法则,不然我们无法巨细靡遗地把世界每个错综复杂的纠缠写进文字里头,读者也无法由零理解一个全然虚构的世界。问题是,要借助于现世到哪个程度? …
我想知道文字在杀戮的世界前,是如何的贫乏或者丰富,他的界限在哪里,写作在痛苦面前,还可以是什么。我想知道,如果换各种不同的方法重新观察、写作,现世或者是否能变成另一种现世。 」

再摘录此句,脉络于香港知识份子们的对话:

揽炒?然后呢? 「也不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2]

上一次想到「揽炒」这个词,是看完一个与反送中不必然有什么关系的港片,虚构与非虚构,联想与脑补诠释,又接着在读完一本香港作家于反送中时间段里写成的日记之后,见这个词汇的理解及衍生。因而我也想逼近其意。 「揽炒」在抗争中引爆,其运用总在「生/死」之间,不过,如果词汇能够在论述中不断生成演化,还能从「踏实过日子」这层去推进。

书中最后〈否想国家〉所引用的,是或许所有社会科学的学徒们,多少听过的《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跟《支配与抗衡的艺术:隐藏文本》。我记得初读这两本经典文本片段,脑里想像的画面,是揣摩着那时候的农民的行为;时隔多年在此书读到,已自然浮现港人的行动。

因此,那「踏实过日子」的意义,如果带有「Effort-Luck Distinction」的命运意识感,意识到我们「处于」尚能跟时间接近这边的片刻切面,在奢侈行使相对安全且公开的政治反抗同时,应是共同「理解生命的幽微复杂及创造多元的土壤社群」。而文学确实地提供了这片土壤。

「文学中的交流,并不只是作者对意义的简单诉求。…作家的思想无法不受制语言,作家本人就是一种新的习语,建构其身,发明表述,据其身意义来使自己多元化。」*[3]

所谓生命幽微复杂,我又想到在个体经验上,书中有一段使我莞尔。作者在2017年8月20日写到,反对新界东北官商乡黑勾结一案的审判前,他与运动伙伴们于法院外抗议声援。

他说「只要接近开庭时间,这些举动就必须要做,不管人到齐了没有。有些受审者总是迟到,总在这些声援发言之事刚处理完后就出现。」

受审者的迟到意味什么呢?其实我脑补了好多可能。我曾是受审者(于苗栗苑里风机一案)也曾是声援者,能想像其中意涵或不意涵什么。又想到伞运后的香港运动青年来台,好几次对谈彼此的社运场域内部关系,或团结与分歧。虽然台港之间或案件之间难以对等比较,人的处境又会奇妙共想。

我对时间的体悟,并不深刻。但经常(或许是过于草率地)带入「时间点」。同样生于1992年,参与并书写过台湾抗争的我,得运用此书作为句法去接近意义。在「香港228大检控」时,便写下这篇读书笔记。

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梦。时间流逝,河水奔流。他问河流失落的爱与奉献,河流报以沉默的波浪,而风吹不止息。满天的星屑有如破碎的梦,粉碎的承诺,在流动的泪里闪闪发光,刺破视野。 ——《时间也许从来不站在我们这边》

  • [1],[3]:Merleau-Ponty, M. (1973). The prose of the world .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Editor's Preface xiii.
上开中文引用,是我自行从英译再翻译。引用构想来自邓小桦撰写的〈众数的边缘:《浮云与剃刀:字花十年选散文卷》序〉,其中页19有部分句子的翻译,但我仍选择重译。望无误解原本,若有错漏误读,敬请斧正。
注1,英文如下:
All great prose is also a re-creation of the signifying instrument, henceforth manipulated according to a new syntax. Prosaic writing, on the other hand, limits itself to using, through accepted signs, the meanings already accepted in a given culture. Great prose is the art of capturing a meaning which until then had never been objectified and of rendering it accessible to everyone who speaks the same language.
注3,英文如下:
Communication in literature is not the simple appeal on the part of the writer to meanings which would be part of an a priori of the mind;The writer's thought does not control his language from without; the writer is himself a kind of new idiom, constructing itself, inventing ways of expression, and diversifying itself according to its own meaning. Perhaps poetry is only that part of literature where this autonomy is ostentatiously display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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