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雍
藍玉雍

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技术与时间》X《命运石之门》:梦与时间机器的技术哲学(La Technique et le temps)

原文刊于网站U-ACG
连结: http://www.u-acg.com/archives/22978

梦与现实相连,而现实是梦的延续

一般来说,人们总把《命运石之门》看成是一部探讨「时空旅行」的科幻动漫。然而,对笔者而言,其实《命运石之门》更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与其说他谈论的是所谓的时空,不如说他谈的— — 其实更像是梦这个主题。并从这个主题讨论记忆还有人的本质。

技术— — 也就是时间机器,是这部动漫非常重要的议题。但他之所以重要并非单纯是因为这是一个可以让人穿梭过去的技术。而是因为这个时间机器在改变过去时,使原本人们经历的未来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仿佛他本身可以理解为一个睡眠、做梦的象征。有趣的是,二十一世纪当代的法国技术哲学家— — 贝尔纳.斯蒂格勒曾在《技术与时间》里写道:

「虽然动物也做梦,但只有人类把自己的梦外化出来……事实上,梦产生技术,技术本身又产生梦,梦和技术无法分割。」

时间机器,正是一个能把「梦」外化的技术。可是把「梦」外化在这部动漫里意味着什么?个人认为,正如佛洛伊德在《梦的解析》认为:梦是愿望的满足。在《命运石之门》里,梦,意味着改变过去的愿望。

我们不经可以反思自己,人之所以做梦,是不是有一个原因就是想要改变过去?但是我们都知道改变过去是不可能的,做完了梦,我们也就忘了梦。继续日常的生活,迈向平平的未来。

在《命运石之门》里,冈部发明了能够向过去的自己与他人发送手机简讯(命名为:D-Mail)的电话微波炉,只要过去的自己接到了来自未来的自己发送的讯息,便有可能因为上面的资讯而改变自己原本过去的行为,从而改变的未来的样貌。这样的发明因此使冈部身边的角色们一个一个跑过来想要向过去的自己发送简讯,改变过去自己的行为,得到与现在不同的未来。

有趣的是,每次发送完D-Mail后,世界虽然发生了变动,来到一个和原本不同的世界(动漫里的用语是:原本的世界线发生了变动,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线)。但除了冈部伦太郎外,所有的角色都失去了原本世界的记忆,而直接拥有改变后世界的记忆(但他们忘了「改变」怎么发生的,只知道自己的确有收到一封奇怪的简讯)。而冈部则相反,他还记得世界原本的样貌是什么,但对于已经发生改变的世界,是全然陌生的。每次当意识突然「清醒」在另一个世界里时,他还得问旁边的助手: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原本」是要做什么?因为他并没有在新的世界里的原本的「他」的记忆。仿佛其他人遗忘的是过去,而冈部遗忘的却是未来,因为只有他还停留早就不存在的过去。

也就是说,说冈部是从一个世界线穿梭到另外一个世界线时,这样的描述其实并不精准。因为并不是冈部这个人穿梭到另外一个世界线,而是存在在这个世界线中的冈部把这个世界线自己的记忆,透过时间机器传送到另外一个世界线的冈部脑中。而在传送的过程中,其实所有在这个世界线中的人的记忆也会一并传送到另外一个世界线的「自己」。但其他人的记忆传送并不完全,这个世界线自己发生的记忆传送到那个世界线的「自己」时,并没有成为记忆,而是变成另外一个世界线的自己晚上会做到的片段的梦。而只有冈部的记忆传送是完全成功的。也因此他记得在其他世界线中的自己经历到事情。但这样的传送严格来说又并非单纯的传送,而是进一步的取代。因为另外一个世界线中的冈部在收到传送过来的记忆时,便会忘记原本这个世界线的自己的记忆,而变成像是完全从另外一个世界线过来的冈部,所以必须向身边的伙伴询问自己在这个世界线的过往,因为在接收玩另外一个世界线自己的记忆后,他便忘记自己在这条世界线的记忆。

换言之,所有角色在世界线改变的时候,都会发生遗忘。但大多数人遗忘的是原本另外一个世界线的记忆,而冈部则是没有新的世界线的记忆。只能带着原本旧的世界线的记忆去观察新的世界线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而冈部以外的角色们并没有彻底遗忘原本世界线的记忆。只要冈部多给一些提示、描述,带这些角色回到过去原本熟悉的场景,这些角色便有可能突然地想起原本另外一个世界线发生的事情,或者他在原本另外一个世界线曾看见的画面、听见的话语等等片面性的记忆。而在更多的状况里,冈部察觉到虽然旁边的人都忘记另外一条世界线发生的事情,但他们却常常在梦里梦见原本世界线上发生的事情,只是他们以为那只是梦。

换言之,旧的世界线记忆并没有消失,而是成为了既视感,变成了一场梦。

在《命运石之门》里,来自未来的约翰.提托在不同的世界线里告诉冈部,在不久的未来,世界即将面临一场灾难。原本单纯作为科学研究的SERN中立机构因为发现、霸占冈部和女主角红莉栖后来发明的时间机器,开始极权统治全世界,而各个势力为了争夺时间机器的研究也爆发了各种战争。因为只要谁拥有了改变过去的能力,那么谁便拥有统治、威胁全球的能力。世界因此陷入巨大的苦难,数十亿的生命遭到监控,甚至残忍的杀害。而唯一能解救这个状况的只有冈部伦太郎。

「一般人只会在夜晚里做梦,到了白天就忘了。但艺术家是一个连在白天都在做梦的人。」 — — 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

我们前面提到,只有冈部还停留在「早就不存在」的过去。但其实在这里使用「存在」却是有点怪异的。因为「早就不存在」的过去曾经存在过,只是被改变了。那他到底算不算存在?这就好比我们在问,梦存在过吗?还是真的只是一场「梦」呢?

与其说只有冈部还停留在「早就不存在」的过去,不如说只剩下冈部还停留在像梦的过往里。而如果说每个世界线都是承载一个角色心中的梦所形成的旅程,那么之所以只有冈部伦太郎能成为解救世界的救世主,原因就是在于只有冈部没有忘记每场「梦」里发生的事以及他们承载的事物。

技术:支配与延续

承载和延续,可以视为是《命运石之门》里很重要的理念。在后来的世界线里,每条世界线里的世界必然地都会变成SERN的极权统治,而冈部的青梅足马— — 麻由理则必然地会遭遇死亡。而在她死亡前,都会突然地发现手中的怀表坏掉,不再行走。而冈部则会注意到实验室的沙漏、时钟在这一时刻也都同时停止,仿佛时间不再流逝,直接被终结、停止。

时间被停止,第一意味的不是不再有时间流逝,而是未来不再有新的可能。一切变成就像冈部后来不停反覆进行时间跳跃却未能改变麻由理死亡的既定结果,陷入无止境痛苦的轮回。而人再也无法在时间中发现新的意义。第二个,考虑到麻由理的怀表是祖母逝世时留下的遗物,时间停止,在此意味的也是记忆的终结。往事的回忆再也无法随着时间获得继承和延续,而是如同死亡本身,被冻结、停留在遥远不再延续的过去。或者,面临比死亡还要更为严重的情况:从此被人遗忘。

「记住另外一个世界线的我!」

这句话是剧中,红莉栖和琉华子在知道冈部要改变世界线时,跟冈部所说的话。短短的却大概是整出剧里,最意义深长的话。他指出若要让人们在不同的世界线中所寄托的事物获得延续:菲利斯想要和父亲重逢、硫华喜欢冈部、萌郁想要朋友等等,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记得。让每一条世界线经历到的事物都能化成经验里重要的一部分。哪怕这条世界线最终为了避免迟早都会到来的灾难,而必须发生改变,并导致大量的遗忘。

但如果遗忘是注定的,那么在每个世界线里发生的事情,产生的记忆要如何才能获得延续?

关键就在于,「记得」其实有很多种方式。如果为了要抵达美好结局的世界线,而必须舍弃其他的世界线。那么冈部唯一能做的,不是让所有人都能拥有前一个世界线的记忆,而是让每个人在世界线发生的经历都能变成一场深刻的梦境。以模糊却永恒般的印象,永远伫留在每个角色的内心。就像剧中冈部和红莉栖为了永远记得两人曾经在另外一个世界线是爱着彼此的恋侣,他们终于互相坦白,并深情一吻,从此不论在哪一条世界线,红莉栖都会梦见自己曾和冈部接吻的画面与模糊的记忆。

「永远并非无限……你的一秒将会成为我的永远。」

记忆,或许能让人永远地记得某些事物。然而有一种「永远」,他不是记忆,却透过瞬忽即逝的片刻,在一个瞬间里,穷尽了人内心所有无法言喻的情感。这种超脱记忆的「永远」,便是梦境。

《技术与时间》的作者斯蒂格勒认为技术的发明和人的想像有着莫大的关联,他让人做梦,并让人试图透过技术想办法外化、逼近人们所能想像的「梦境」。然而,技术有一个致命的影响:

「技术化就是丧失记忆。」

这是缺点也是优点,毕竟许多技术的发明就是让人变得便利。以文字的发明来说,就是让人可以不用记那么多事物,需要的时候再回去看看纸上写了什么就可以了。但是一当技术沦为单纯的操作以及彻底自动化的管理时,便会产生马克思所说的「人的异化」。甚至导致人的时间感的丧失。

「与其说技术在时间中,不如说技术构造时间。」

斯蒂格勒批判现代技术的专业化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认为一旦人们对自己身边周遭的技术物的技术是无知的,只会操作,却对其没有任何认识和探究能力。那么人类的生活将开始发生大量的集体遗忘。人们或许变得更方便,并更能预测结果、规划未来,但代价是,为了预知未来,不得不遗忘过去,甚至假装过去不曾存在。忘记过去社会是怎么透过不同的技术组织而成的,以及忘记自己是怎么透过技术获得事物、知识的过程。并从此完全被创造技术的人支配,因为技术掌控的所有社会结构的组成。一当人失去对技术的知识,他也只能屈服于技术体系的支配而无法再与其互动、创造。

斯蒂格勒将这样的现象称之为「知识的无产阶级化」,往后的「底层」,将不会是所谓的「无产阶级」,而是新的「知识无产阶级」。他们不是没有资产,而是没有知识的反思能力,并被资讯彻底操控的人。因为他们对于身边的物品和其知识来源背后的技术原理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

「人类的诞生,不如说是人类的发明。……人类的终结,不如说是技术、发明的终结。」

技术的终结并非意指世界从此没有技术,而是指技术不再使人做梦、不再使人想像、不再和人有互动、创造性的可能。换言之,技术的终结意味着技术遭到彻底专业化、管理化的支配,而不再属于所有人都可以接触的领域。在这样的社会里,即便科技是高度发展的,人也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失去生活的意义。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社会似乎是不需要人的,而只需要按部就班的技术、科技来运作,而人再也无法依靠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必须依赖技术来管理自己。

斯蒂格勒所说的「技术的支配」,第一个让人想到另一部动漫《PSYCHO-PASS》的世界观。不过在这里,他也令我们想到《命运石之门》里SERN霸占时间机器支配世界的未来。但更重要的是他凸显冈部要以时间机器来摆脱时间机器遭到支配的行动背后蕴含着多大的技术本身的哲学矛盾。时间机器既是让人能够翻转支配的技术,但同时他也是让SERN得以操控、支配世界的技术。

如何让一个技术去翻转技术?这个冲突在冈部的心中反覆地发生数次,有好几次在拯救麻由理失败后,他崩溃地想要摧毁自己和红莉栖发明的时间机器,因为他很想相信只要时间机器没有被发明,灾难的未来就不会发生。但事实上,不依靠时间机器来逃脱命运的诅咒也是不可能的。人注定就是需要技术。

那么支配的解药是什么?要如何逃脱时间、技术被支配的命运?红莉栖告诉冈部的方法和斯蒂格勒非常相像,那就是:重复与回忆。

支配的解药:回忆

如果技术的支配是让人遗忘,不再在意过去。那么如今,要恢复技术对人深层的意义。唯一的方法是让技术能够帮助人们重新探索自身的过往还有以前的历史,在探索中让人重新「回想」未来的可能。

这种回忆、回想被斯蒂格勒称为「唤回的重复」,意指将过去重新唤回,重复理解、诠释一遍,并使未来产生新的可能想像。某种角度上让人想到转型正义等等之类的议题。但在《命运石之门》里,重复是完全的重新经验。为了扭转SERN的支配命运,冈部依照红莉栖的推论,透过发送之前角色们相反讯息的D-Mail一一重新回到角色们第一次发送D-Mail之前纷纷经过的世界线。最后回到原初时间机器尚未发明的β世界线,发明时间机器拯救在这一条时间线会死去的红莉栖,抵达最终所有角色都平安无事的世界线:命运石之门。

但冈部不是在知道角色们之前发送的讯息内容后,就马上回到实验室发送相反意思的简讯内容改变世界线。相反地,重新回到每个世界线,除了是为了知道到底角色们发送的D-Mail讯息是什么,此外最重要的是,在每个曾经经历的世界线里重新理解角色们的过往和内心世界,并且帮助他们回忆原本在另一个世界线上的自己是什么样貌。为何想要改变过去?又改变了什么?然后带着这些新的理解回到那更之前还不理解彼此的、更早的世界线上去。

是曾经的回归,但也是关系的重新再生。延续彼此的关系,除了先是重复,更是在藉由重复去试图重写、重构彼此关系的行动。这正是《命运石之门》中冈部透过时间机器改变甚至创造时空的方式。

「差异必须在不停的重覆中积极而能动地产生一种间隔、距离,也就是产生空间性的差别……最后,所有各自生命的空间化、时间化、延迟、差异都将通过并依赖非生命的形式(技术)而显现而出。」 — — 《技术与时间》
「打破世界的支配构造,迈向宇宙充满混沌的未来!这才是疯狂科学家的梦想!」 — — 冈部伦太郎《命运石之门》

混沌的未来,与各种生命、关系差异化的展现,便是两部作品中认为技术、科学家应该为世人试图创造的梦想。

人的本质:记忆的塑造

「生命的悖论就在于:他必须借助于非生命的形式(或他在非生命物中所留下的痕迹)来确定自己的生命形式。」

人从一出生就不像一般的动物,是在完全天然的大自然中,而是完全处在一个充满各种人工、技术物的环境。这些技术物质伴随所有人类的成长,在大脑还在发展的阶段,就影响了我们对环境、人际的思维和认知。以及更重要的:速度和时间的知觉。最后影响了记忆的塑造。

斯蒂格勒进一步向我们提了一个颇为挑衅的问题:究竟是人发明技术?还是技术— — 发明了「人」?

「大脑皮层的分裂过程和石器随着石制工具的技术的漫长进化和演变的过程是一致的……『人』在这个进化中被逐渐发明……这是否表明生命进化沿着生命以外的方式继续?而技术史同时也就是人类史?」

冈部是怎么观测自己处在哪一条世界线上的?正是透过不同世界线周遭环境物品、「痕迹」的变动,才得到确认。然而,随着周遭环境、物品的大幅变动,冈部也慢慢地难以明白自己的存在,到底哪些自己重复经历的事情是自己确实在时间跳跃前或在另外一条世界线上发生的?而不是反覆梦到的梦魇?而自己与同伴间在不同时空里产生的羁绊,在改变的刹那间无法再被确认与记住,那么作为自己存在的记忆到底是真还是假?只能靠着深刻的感受默默地在内心存档,在当下与他人不共享的时空中(自身的梦里)自行观看、回想……。

但更重要的是,冈部并不仅仅是透过时间机器在改变未来,同时也正如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中所说的,在重新改变未来时,冈部同时也在观测自己,甚至改变、重新发明了「自己」。这个「自己」在最后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中二身份— — 「凤凰院凶真」的重生。

凤凰院凶真,这个中二的身份就和「疯狂科学家」一样,是冈部对自己的「设定」。但这个「设定」除了是一种中二的幻想,背后反映的,更多是一种孤独。想要透过陷入一个幻想世界,来忘却或缓冲现实世界带来的焦虑。某方面来说,所谓的「中二」是一种现代人新发明的防卫机制,但在剧情的最后,当技术、时间机器能够重新帮主角们找回、延续彼此的关系时,可以注意到,中二从一种防卫机制,变成了一种能够向未来梦想的能力。

在这里,《命运石之门》谈的已不只是时空技术的科幻哲学,同时也是藉由主角在不同世界线的漂流里,重新思索人的本质。而他的答案和《技术与时间》有着相似的共鸣。

「人类是缺失的生物,没有自己的本质,因此才成为技术的生命。」

人透过技术组织自己的记忆,并透过记忆发明了自己。而人没有本质,因为人唯一的本质就是另一哲学家— — 海德格所说的:时间,以及剧中红莉栖说的:那脆弱无比的记忆。而正是因为记忆是脆弱的,人才需要透过他人和技术来延续、巩固。并成为「技术的生命」。

「技术的生命」不是「支配的生命」,而是随时都在「梦想的生命」。如果说世上之所以可能有各式各样的世界线,是因为技术的发明。那么作为梦想的技术,要去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使乍看互相平行的世界线,能够在其之间,开启一个新颖、潜在、宛如梦的空间,使彼此的世界可以成为一条乍看平行,却其实彼此延续的世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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