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
張潔平

希望探索媒介的各種可能,也希望做個一輩子的記者。Matters站長。

非虚构写作,问题比技艺重要

会写字的人,多半爱沾沾自喜。

这是我觉得非虚构写作在很多时候言过其实的主要原因。放在中国,这问题又多了一重。在一个有许多谎言与不义却无法言说的国家,会写字、能表达的人,我总希望,是能心怀一点不安的。而如果对上述现状没有自觉,对记录与写作没有敬畏,只是沾沾自喜于细枝末节的技艺,乃至这技艺换来的名声,就会格外令我难以忍受。这也是在中国谈起非虚构写作,我常感到的困惑。

别误会,我是个「非虚构写作」爱好者,也是以此为终身志业的。晓雅介绍里的这句话我特别喜欢:「非虚构写作始于作者走进真实世界去了解某件事情,归类来自一个社会和时代的复杂信息。」还有一句,是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说的,「我感兴趣的是人类在我们自己的时代发生了什么事。」品味半天,觉得自己想说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几句朴素的话里头了。

问题。问题比技艺重要。非虚构写作是一门优美的技艺,要用它来解剖重要的问题。

我喜欢的中文非虚构写作者,梁鸿是其中之一。她并不是写作技艺最好的人,但她的问题意识之鲜明,写作记录之赤诚,动人极了。

她在北京做大学老师,过年带孩子回河南乡村的老家梁庄时,发现在城里长大的儿子都不敢踩进家里的泥地,而老家的人也无法与他顺畅沟通。她意识到村庄与城市已经把家族血脉完全割裂成两个世界,一边在陷落,一边在远离。于是她申请研究课题,回到老家的村庄住了半年,遍访村里老老少少,写下一本《中国在梁庄》,成了记录当代中国乡村问题的最真实、最重要的一本书。在采访过程中,她发现在村里接触不到18-50岁的人——这里只剩下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一年也回不了家一次。她知道《中国在梁庄》,只是梁庄故事的一半,于是,之后几年,她又用课余时间,陆陆续续跑遍了全中国十几个省,拜访了在全国各地打工的梁庄孩子,写下了另一本非虚构作品《出梁庄记》。两本书完成,获奖无数,对大多数非全职作家来说,已经可以安身立命。谁也没想到,她又开始了第三本书,这一次,是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梁光正是她的父亲。写过深度报导、非虚构故事的人都知道,总有些最深刻、最幽微、甚至最真实的细节和情感,是在非虚构的体裁里难以呈现的。自从《中国在梁庄》之后,我就跟梁鸿很少联络沟通,但远远看着她一本接一本地书出来,从非虚构,到小说,我完全能感到她沿着自己心中的「母题」,一点一点求索的历程。

于我而言,这种求索,才是最迷人的部分。非虚构写作当然不是唯一的工具。音乐、电影、纪录片、小说、学术研究、人类学调查,都可以。非虚构写作是最吸引我的,是因为它如此努力地贴近「真实」又永远有无法全然抵达,是因为它以最冷静的笔锋记录一切但又尽是为了理解。

我自己的非虚构写作实践,一直是在中国以外记录中国,面向香港以外,记录香港。无论是自己写过的报导,还是编辑过的作品,或者是主持的媒体,一直都在这样一个,向普世的人讲述在地故事的脉络里。这种位置,是我的选择,也是我觉得非虚构写作能发挥最大效用的地方:当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回到故事,回到困境,回到情感,我们还能找回对同是人类的命运同理心。

说了这么多,我感觉我跑题了。本来是想批评下中国沾沾自喜型的非虚构写作的。但其实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不重要的、虚浮的、夸夸其谈的,可能也就其义自见了。但站着说话不腰疼,中国的环境,确实艰难。艰难不仅来自全方位的空间打压,也来自全方位的利益诱惑。有一只好笔的人,在今天的中国,真的很容易挣钱。而若选择用这笔来做费力不讨好的、有问题意识的非虚构写作,相比之下,不仅会错失太多机会,而且给自己带来无尽的危险和麻烦。所以我才对一直在这里坚持的@朱玉等各位,满怀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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