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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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圖理解綠洲與沙漠間發生的事,七五事件後,開始關注維吾爾社會文化,現供稿於《轉角國際》專欄 Dwelling in a Shahr and Beyond。偶爾也寫點關於北歐和太平洋的記憶。

金马58|创伤记忆的温柔复写:《天晴有时》的灾区梦游

如果痛觉的目的在于指出病灶,驱使受苦者趋吉避祸,那么在一个以十数年为记的,烂自骨子里,早已无从挣脱的国家/社会/自我存在困境下,当痛到一个临界,「感觉到痛」早就已经没有意义了。可是记忆会有,记忆依旧有着乘载、续命与对抗的意义。


Whether the Weather Is Fine(《天晴有时》)
Carlo Francisco Manatad
2021/Philippines/104 min/Color


金马影展放映最后一日,想特别记下本届影展看的这部菲律宾电影——《 天晴有时》(Whether the Weather Is Fine, 2021)。

本作为导演Carlo Francisco Manatad 的第一支长片,以2013 年遭受海燕台风重创的导演家乡——独鲁万市——为背景,用乍看之下不符逻辑的情节与荒谬的场景设定,来描写创伤后的愈合与生长,以及受创者在创伤后,对于创伤过程的记忆复写:超级气旋的强大破坏力,防灾资源的缺乏,政府惯常的颟顸,海燕台风在菲律宾造成超过6300 人死亡。

尽管观影过程一度打瞌睡,某几个镜头像是快转版本的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全程把握不着电影的故事逻辑,但看完最后一幕,却让我说不出理由地喜欢,非常被触动。

source: Whether the Weather Is Fine, Taipei Golden Horse Film Festival

故事大致是:满脚烂泥,灾后的大面积毁坏,屋毁曝尸,灾民们彼此抢劫——年轻的抢劫老的、持枪的抢劫持刀的;政府宣布下一只台风即将到来,要大家快逃;权贵可优先进入救灾中心,接受救治与安置;宗教活动因而火热,各类稀奇古怪的异端也纷纷萌发;随后政府再宣布台风将临的消息是假消息,改称:「没有台风了!」;灾后物资发放中心却广播着:「请各位灾民排好队不要推挤,因为我们的物资不够大家吃饱,请不要再推挤了!」弑亲、刺青、逃难、寻亲、赈灾人员背离其职、成群孩童四处打劫。

然而,导演对于这些事件的视角,却极其抽离超现实地无邪而温柔,生存物资在灾民间的抢夺,像是孩童间玩具易手般地,轻而易举而无挣扎。像是场梦游。


当然每个场景所指向的,皆是灾难后既存社会秩序的毁坏,不过由于是创后记忆,重于事实的纪实与因果视角自得退位;导演所擅长的,荒诞不经的现实与格格不入的场景转折,反倒是得了自由,成为现实,猪鸡狗牛,无论是在物质与社会情境面,每一幕兼备有荒芜与说服力。

换言之,如果痛觉的目的在于指出病灶,驱使受苦者趋吉避祸、寻求医治,那么在一个以十数年为记的,烂自骨子里,早已无从挣脱的国家/社会/家庭/自我存在困境下,当痛到一个临界,痛觉早就不再会是痛觉了,如实描绘地「感觉到痛」早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记忆会有,记忆依旧有着乘载、续命与对抗的意义。

于是乎,创后的记忆像是荒谬至极的象征符号体系,外者无从解读,唯有身坐蛛网之中,才得以看见重重密织的,蛛网的意义。这是一个十足的,郁症者服用血清素回收抑制剂后的视角:一个我要记住一切,但我不想再无谓地感受到痛了的视角。一个「我正在流血,我好疲倦。在这时我只想听/唱一首我最喜欢的歌就好了,好吗?」的视角。

source: Whether the Weather Is Fine, Taipei Golden Horse Film Festival

于是乎,《天晴有时》灾祸场景中的每一角色,倒成为了自身核心执念的肉身——不是肉体拥有意志,倒是执念拥有了形体:在灾区游荡找寻丈夫的女子、坚持日落以先祷告时不可点烛的卫道人士、执于离开家乡前往首都开启新事业的少女、在关系取舍之间拉扯不决的男主角、灾区中坚持惯有的漠不关心态度官僚、执于找寻下一个救世者——无论是政治的或是宗教的——的迷茫信众。当然还有,执于叮叮当当四下打劫游戏的群孩,以及沉迷于温软歌声场境的大批灾民。

当痛觉不再有意义,对于伤痕的细描不再必要,值得彰显的,仅剩已成为肉体的执念了,而这个容许执念存续的过程,即是个体的创伤记忆了。

《天晴有时》是受苦之人们的群游,是一场梦游,是记忆的存续,是受苦者新生的肉肢。




观影时,我想到几本关于加拿大极圈原住民族的历史民族志,想到Guldana Salimjan 做的新疆与哈萨克边境移民的口述史研究,想到Ibañez-Tirado 的田野中,塔吉克南部地区居民对于「灾难与『无发展』成为常态」而对应而衍生的嘲讽与适应,还想到了莫三比克作家Mia Couto 的小说《梦游的大地》(Terra Sonâmbula),还有好多好多,关于失能体制与天灾,关于战争人祸殖民的幸存者记忆的陈述。那是在掌权或享有特权者眼中看似荒诞的低端陈述,可那是他们容许自己活着也记着的存在方式——我满脚烂泥地拒绝遗忘,也拒绝再感受到伤痛了。

映后QA(主办单位和翻译不知道是在干什么超级烂,完全没有预备好,烂透了)获知,导演似乎有点焦虑年底这部片在家乡——也就是重灾区——放映后的反应,担心着自己是不是那个合格的,说出这段灾害记忆的人(一个典型的老问题了:谁握有资源权力向公众自我展现,以及这样的展现可否看为集体再现的老问题。我没有机会去查资料以对照导演的挣扎过程,就不多评论。尽管这其实也是影像的本质了,取舍再现与自我质疑)。

我想,负评应该还是会是多数吧,但我很谢谢他——尽管他不会知道,很谢谢他以影像说出了自己的记忆,且碰触到了我,而我相信,在他的家乡,也会有那样的少数人们,被这部片碰触安慰到的。

今年金马影展挑到的电影大都是让自己满意的,不过能够有被碰触到的电影,一部就够了,十分满足。祝福也期待这位新锐导演的日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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