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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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神鹰翱翔过的土地:读Marisol de la Cadena《地物》

根植于乡民研究传统,却又从全新的角度带来突破,秘鲁人类学家Marisol de la Cadena在2015年出版的Earth Beings可说是近年来人类学的本体论转向讨论里,最受到瞩目的作品之一。在海拔超过四千公尺的贫瘠之地,runakuna人如何透过与万物互动来界定自身?这次,我们造访拉丁美洲,来认识安地斯山脉上一对「萨满」父子的生命史。
Marisol de la Cadena, 2015, Earth Beings: Ecologies of Practice Across Andean Worlds. Duke University Press.

El cóndor de los Andes despertó/ Con la luz de un feliz amanecer
安地斯的神鹰起身了/与美好的晨曦同行

翻开《地物:安地斯世界的生态实践》的时候,耳朵里响起的是举世闻名的改编秘鲁民谣《神鹰之歌》( El Cóndor Pasa )。童年不知道哪来的一张唱片,在我还毫无地理概念的年纪,抢先一步把拉丁美洲的异国情调铭刻在脑海。这大概已经是这个时代接触异文化的通则:先是个消费者,然后才成为学习者。除了这首歌、马丘比丘、烤鸡和天竺鼠之外,我对这个遥远的国度几乎一无所悉。

《地物》其实并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民族志,而是一对runakuna父子的生命史。 Runakuna是族群的自称,也是Quechua语中的「人」。生活在海拔超过四千公尺的高地村落,他们是豢养羊驼、骆马与绵羊的牧民、种植马铃薯和少量玉米勉力维生的农民,也是长期以来不受秘鲁政府重视的原住民。最特别的是,父子都是能与万物沟通、「知道事情的人」( yachaq )。出于不同的理由,两人在广大的秘鲁山区声名远播。不识字的父亲Mariano Turpo是1960年代的乡民起义领袖,在长达数十年的串连与斗争中数次被捕,终于带领族人推翻了剥削runakuna的庄园主,写下拉美左翼政治辉煌的一页。一个世代之后,他的儿子Nazario Turpo面对的是另一种政治情境,在多元文化抬头的异族观光风潮下,他披上五颜六色的「传统」服饰,成为一位带领外国旅客的知名萨满。

我们可以轻易将Turpo父子的故事纳入寻常的分析框架:阶级关系、乡民经济、文化观光化……《地物》却一再提醒读者:这些都没错,但事情并「不只」是我们眼前所见。在秘鲁成长的人类学家Marisol de la Cadena早期便以安地斯山区的种族历史分析闻名,2015年出版的《地物》虽然延续了对边陲人群生存处境的关怀,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视野。而这样的突破,来自于她与Turpo父子长期的合作与对话。原先只是要为Mariano写一本口述史的de la Cadena发现, runakuna的生活,其实取决于他们与tirakuna的互动。 Tirakuna就是「地物」,祂们是山峰、冰川、湖泊或其他特殊的地景。无论是在父亲的左派运动,或是儿子的观光事业中, tirakuna都扮演了关键的角色。峰顶终年积雪的Ausangate山脉是地物世界的最高存有,祂提供Mariano躲藏的洞窟,庇佑他不受庄园主追杀;当Nazario带着旅客参访马丘比丘时,他必须焚烧一捆捆的祭物( despachos )向当地主宰的地物致意,才不至于引来灾祸。在安地斯山,神性、人性与自然之间的边界像晨雾一样朦胧。但和runakuna的命运一样,地物们注定被排除在历史书写之外。

以安地斯高地为家的runakuna,由de la Cadena所摄(图片来源:https://www.natcult.net/interviews/an-interview-with-marisol-de-la-cadena/)

这个角度的反思,呼应着近年来人类学理论的转向。许多研究者认为,我们或许应该试着走出「文化」的限制,呈现田野中那些难以被化约的差异。 De la Cadena想必会同意这个主张,正如她一再告诫读者tirakuna不应该被粗暴地翻译为「宗教」,我们也永远无法彻底理解地物的语言。不过,有别于在相关讨论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亚马逊低地民族志,de la Cadena并不认为秘鲁安地斯是一个遗世而独立、有本真性等待发掘的世界。这个区域早在数百年前就遭西班牙殖民者掌控,庄园的暴力阴影犹在,天主教的耶稣基督和Ausangate一并深植人心。当人类学家问起Nazario为何不能治愈肚子痛的孙子,这位盛名远播的印第安萨满用「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的微笑回答:「因为在山上我没有抗生素。」

Turpo父子对「外面的世界」绝非一无所知,Nazario的回答只是其中一个例子。同样的, runakuna的生态实践并不诞生于殖民与国家制度的反面,而是像万花筒一样套叠着彼此的碎片。 De la Cadena用「部分连结」的概念贯穿整本书,它捕捉到Mariano和Nazario栖居在「不只」一个世界的状态,也是田野工作能够进行的先决条件──否则,人类学家怎么接近基进的差异?部分连结虽然脱胎自Donna Haraway的赛伯格宣言、以及Marilyn Strathern针对美拉尼西亚人观的讨论,却也令人想起拉丁美洲的古典乡民研究。出身自这个学术传统,或许让de la Cadena在强调不可共量性的同时,罕见地保有对国家与新自由主义的批判力道。

神鹰翱翔过的土地苍凉且充满伤痕。事实上,Nazario始终不能谅解他的父亲为何走上漫长的抗争之路,即便他这么做是为了整个社区共同体( ayllu )的未来,代价却是一肩扛起家计、甚至遭到追兵毒打的母亲的无尽折磨。山川万物有话可说,《地物》里面却找不到过度浪漫的「传统智慧」。即便如此,de la Cadena仍然指向了晨曦:Turpo父子穿梭于不同世界的一生,蕴含着runakuna不凡的创造力,也让她相信安地斯广袤的不毛之地,或许终能孕育出另类的寰宇政治。


Marisol de la Cadena成长于秘鲁,现任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UC Davis)人类学系教授。她在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UW Madison)取得人类学博士,更早之前则在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EHESS)的深入研究文凭(DEA)期间受业于Maurice Godelier,自承受到他的马克思主义人类学影响极深。 De la Cadena关注拉丁美洲的历史、政治以及本体论议题。她的第一本书是Indigenous Mestizos: The Politics of Race and Culture in Cuzco, Peru, 1910-1991 ,《地物》则是罗彻斯特大学(University of Rochester)一年一度的Lewis Henry Morgan讲座成果。


关键字:本体论、乡民运动、萨满信仰、地景、拉丁美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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