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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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我们曾经在这里:读Emily Wanderer 《害虫的生命》

(编辑过)
从梅花鹿、朱鹭到品种猫,前阵子「扑杀」与「外来种」屡次成为新闻话题。 Emily Wanderer的The Life of a Pest讨论的是墨西哥的生态治理如何把触角从人类延伸到非人:被扑杀的羊群、HIV变种病毒,以及适应了运河渠道的水生蝾螈。当我们觉得哪些生物必须死,哪些必须活着,生命政治早已不只是关于人。
Emily Wanderer, 2020, The Life of a Pest: An Ethnography of Biological Invasion in Mexico.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我们在这里,我们曾经在这里;我们就是这样,我们曾经是这样。」──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害虫的生命》一书封面很简单,军绿色背景上印着大大一只犹如异星生物的蝾螈图样,配上副标「有关墨西哥生物入侵的一本民族志」,很容易让人以为作者要讲的是这种生物大举侵入墨西哥的攻防故事。不过这完全是误导:这本书并未聚焦在单一外来种(事件)的讨论;更何况,封面的蝾螈也不是外来种,而是如今备受科学家关注、濒临灭绝的墨西哥钝口螈( Axolotl ),用通俗的说法,身世血统纯得不能再纯了。

虽然不是「害虫」,不过被作为全书结尾的墨西哥钝口螈或许最适合帮助我们快速理解这本民族志的主轴。墨西哥钝口螈是墨西哥特有种的两栖类生物,主要栖息在墨西哥南部的一座古城霍奇米尔科(Xochimilco)。这座城市里留有阿兹提克人所建的运河遗址,水道纵横,串连起周围的人工岛,成为特殊的湿地生态区。

墨西哥钝口螈。其头部两侧犹如藻类的构造为它的鳃。图片来源:Scientific American。

墨西哥钝口螈和它的栖地,反映的正是人类与自然的相互纠缠。一方面,复杂的运河与人造的岛屿,都是在农耕需求下经由大型水利工程打造出来的产物;但也正因为人类的这些活动,同时造就了适合墨西哥钝口螈生长的栖地。另一方面,墨西哥钝口螈独特的幼态延续特征也显示了人造环境的影响。相较于普遍的两栖类,墨西哥钝口螈并不会经历变态的过程,终其一生都用鳃呼吸。这样演化的分歧关键,也在运河提供了墨西哥钝口螈持续的水生空间,让它无需像其他蝾螈一样需要转变自己的身体(成熟时由鳃改为肺呼吸)来适应多变的环境。

透过墨西哥钝口螈,人类学家要强调的是自然保育和人文活动的难以切割。 Wanderer指出,当过往西方持续将文明与自然区分开来,想像一个「原始」、「未受开垦」的自然时;我们在墨西哥所能看见的却是完全相反的图像。墨西哥钝口螈生长与演化过程始终与人类开发自然的过程紧密连结,它是人类的农业与运河所孕育出的墨西哥特有种生物。如今在政府的计画里,保育墨西哥钝口螈也不只是保护栖地「不受破坏」;而是要重建人与墨西哥钝口螈的共生关系──正如过往工业发展之前,人们在小规模农耕生活里创造出合宜墨西哥钝口螈生活的居所那样。

Wanderer更进一步告诉我们,当墨西哥政府喊出「更好的生活」口号,将「保育墨西哥钝口螈」、「维护墨西哥的多元生态系」、「打造人与自然共荣的生活」画上等号,试图勾勒一幅美好墨西哥的蓝图时,这项保育计画也扩写了傅柯所讲的生命政治。从「人类」之生延展到整体生态界的繁荣,权力的治理不再只是透过人口统计等技术掌控国民的生与死,而是整个生态系──从人类、动物、植物、甚至到我们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彼此纠缠影响,被牢牢串连与控管。终于,生命政治升级成新.生命政治。

简单地说,《害虫的生命》要讲的重点就是这样两项:自然生态与人文活动的难以切割,以及新型态且更加无远弗届的生命政治。在这样的基底上,Wanderer考察了各种科学研究与保育计画,从不同的「入侵」情境里看见当代墨西哥科学家如何让自己的计画(未必有意识地)与一套国族想像与治理绑定。

例如开场,Wanderer先带领读者抵达墨西哥西边的偏远离岛瓜达卢普(Guadalupe),参与了当地的羊群扑杀计画。这群山羊原本是作为食粮资源被刻意带到岛上,随后却开始泛滥成灾,几乎啃食了岛上所有的植被,随后被墨西哥政府认定是有害的「侵入种」,开始实施扑杀计画。 Wanderer先回顾了山羊与当地岛民的互动历史,再提醒我们看见山羊怎么在新的政府蓝图里从原先的资源转为危害「墨西哥本地」生态的害虫。在此,「为了墨西哥好」,当地生物被快速划分成应当要活与应当要死;而在主打着「必须保护墨西哥生态系」的时候,政府对领地生命的管制从人类延伸到山羊与植被。这正是Wanderer反覆强调的,不再局限于人类的生命政治。

又像是另外一章,Wanderer带我们来到墨西哥的传染性疾病研究中心,听科学家们说明墨西哥人的基因与外来流行病的关联。以HIV病毒传染为例,HIV病毒有许多变种,世界各地的病患未必同享相同的病毒株。 Wanderer指出,当科学家们强调墨西哥人(由于族群历史以及生活环境)独特的基因库使得感染的HIV病毒变种往往不同于其他地方时,他们也强化了疾病入侵与国族之间的连结。于是,整个国家在科学家的显微镜下成为一个群体,必须特别防范特定病毒的入侵。

Wanderer野心勃勃,从动物、植物到微生物的入侵,书写的范围极广极远。然而读到最后,我也忍不住想,Wanderer似乎冲得有点太过猛烈。像是在瓜达卢普岛的羊群扑杀计画章节,Wanderer也还谈到羊群和当地执行灭绝计画的科学家间的复杂情感关系,描述科学家们如何在日常的生态观察与研究中深刻认识研究对象(准备要被扑杀的羊),并产生特殊的亲密感。而在全书最后一章,Wanderer聚焦于墨西哥政府对基因改造作物的管制模式,并花了大量的篇幅讨论政府的官僚模式如何主导了对基因改造作物的理解。这些桥段当然都充满趣味与省思,只是它们似乎不在同一条线上,犹如被强凑一桌的宴席菜,主打超值的过年福袋。

最后我也就想到全书众多的田野记录中的一段描述。那是在瓜达卢普岛上,与羊群扑杀计画团队相处的时光,Wanderer说,这个团队除了是紧密的合作伙伴以外,团队之间彼此同桌共食的习惯,让他们还同享着某种微生物的连结。在不可见的世界里,微生物相互传播分享,久而久之,大家身体里就寄宿着相同的微生物群,「成为同一种形状」。

Wanderer的记录到这里就停止了,没有继续往下解释,在后来的章节里也再没有提起人与人之间的微生物连结,仿佛这个片段不过是一段轶事而已。我总觉得这段故事仿佛成为全书的缩影──故事反覆岔出歧路, 似乎指向了遥远的关键,却又无法通往最终的结果,以致于最后读者就这么迷失其中……。


Emily Wanderer是麻省理工大学(MIT)的人类学、历史、科技与社会研究博士,受业于Stefan Helmreich,目前担任匹兹堡大学(University of Pittsburgh)人类学系助理教授。 《害虫的生命》从博士论文扩写而来,是Wanderer的第一本著作。


关键字:生物安全、医疗人类学、多物种民族志、生命政治、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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