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以后After sch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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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遊蕩的30歲:它比理想好一些

因为过去的我甚至不知道还可以想象这些

此刻我正在非洲坦尚尼亞的機場,等待去肯亞的飛機,然後在肯亞的內羅畢機場待一整晚,明天清晨再飛回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接著再搭火車,搭地鐵,騎腳踏車回到在鹿特丹的住所。這就是從陽光炙熱的南半球回到已經入秋的北半球所經歷的動線。

打下這些字的時候,我想起前些天看到電影《偶然與想像》的片段,一位女性對另一位女性說:

“我認識你很久了,今天卻像第一次看見了真正的你。”

「是麼,那很高興認識你

“在認識你的第25年,很高興重新認識你。”

今天我滿30歲了,從25歲開始我好像每年都寫一篇文章來紀念這個日子,像在奔流的溪水中間每隔一段就種下一棵樹。現在一回望,過去那些樹相當陌生,現在新長出的這棵樹如此不同。

每一年我都在重新認識自己,也只有我真的認識了自己30年。從14歲到城市上高中,17歲去北京上大學,我的父母家人對我的認識逐年減少。我的朋友們則沒有參與我的30歲的前半生。那個唯一認識我30年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現在看看我自己,覺得相當驚奇。這是我5歲,15歲,25歲,連29歲時都完全無法想的我自己。 “這是認識你的第30年,很高興重新認識你。 ”

我過去是個三好學生,現在我不上班。

當我站在過去自己那個「三好學生」的座標上,我會覺得當下的自己相當離經叛道,甚至可以說是大變活人。讓人會想起初中《思想品德與教育》課本上那句嚇人的話:「ta逐漸滑入了犯罪的深淵」。

慶幸的是那句話沒嚇到我,連帶著它很多句話都沒有。我現在不只不上班,還在世界各個角落遊蕩。這是15年前教科書上的“不務正業”的“盲流”,卻是我30年人生未曾渴求過的遼闊和自由

它比理想好一些,因為過去的我甚至不知道還可以想像這些。

在非洲safari的旅程中,遇到一對60多歲的英國夫婦,女性是牙醫,男性是工程師。她們現在每工作兩三個月存到錢,就出門去旅行遊蕩一個月。我聽到她們的描述後羨慕地驚呼:「oh it's mini-retirement!that's my dream life!」(這就是迷你退休,我的夢想生活!)

後來我轉念一想,我已經正在生活在我的"dream life》中了:在北京工作了五六年後辭職,來荷蘭讀書前gap了將近一年。在荷蘭讀書和工作加起來將近2年後,現在又開啟了第二次gap year.工作一段時間攢一些錢去休憩和遊蕩,我不是已經在過這種生活了嗎?

意識到那一刻我依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我很多時候在荷蘭住所前後漫步,看到房前屋後美麗的河流,餐廳,彩燈,開心奔跑的動物和小孩,以及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的成年人,我都會不爭氣地想:“我何德何能就過上這種生活了呢?”

這離我小時候的生活太遙遠了,和我家鄉家人們生活所隔不僅是亞歐大陸的距離。成為村子裡第一個考上城市重點高中的女孩,再成為第一個去北京讀書的女性,第一個離開中國的女性,我的動線離我生於斯長於斯的生活模板漸行漸遠。

我抵達非洲的這一天,我的堂妹正在老家舉辦婚禮。這本來可能也是為我寫的人生劇本。我童年的玩伴們無一不結婚生子,很多玩伴的小孩都已經上小學。我不僅不想走進這樣的劇本裡,任何這個社會的主流劇本我都沒那麼想要。我想親自為自己寫劇本,寫一個不一樣的,一個我自己也沒想到的劇本

出發前我媽媽打電話給我問我要去非洲哪個地方,我說坦尚尼亞,我媽媽說:「人家都說那裡可危險了」。我說:“媽媽,人家是誰呀?咱們村裡的人嗎?它們知道坦尚尼亞在哪裡嗎?”

問這句話是因為,在我打算去坦尚尼亞的兩個月前,我壓根不知道坦尚尼亞在哪裡。搜了地圖才知道它在赤道附近,位於南半球,是東非的一部分,乞力馬扎羅雪山就在它的境內,地球上最原始的人類遺骸化石也在那裡。

世界有太多地方對我們來說無比陌生和遙遠了。前些天和朋友一起在我家附近吃也門菜,非常好吃,吃之前我搜地圖才知道也門在阿拉伯半島的最南端,最上面是敘利亞伊拉克,左邊是紅海,下面是亞丁灣,右邊是波斯灣,跨過紅海就能到非洲大陸。

高中地理課上我們學了全球地圖,為了把它記下來,我甚至自己用A4白紙把全球地圖臨摹畫了好幾遍。但這個世界的那麼多地方,在我和它產生一些具體的關聯前,我對它們相當無知。就像我來荷蘭之前不知道它不屬於北歐,今年之前也不知道瑞士不屬於歐盟。

在荷蘭路上騎車用Google地圖導航,一不小心誤觸地圖就會跳出某個城市,眼前呈現的就是整個歐洲和非洲的地圖。手機功能的失調,會讓我的視野跳出此時此地,視線放射到那些原本不在我人生劇本的地方。

想寫自己獨特的人生劇本,這種動機當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相比於有覺知的選擇,它更像一種生存的本能:大家都在過的生活我過不下去,那樣過的話我會不想活。為了讓自己想活著,我必須找到不一樣的活法。我需要一次次拯救我自己。

自救最有效的方法是run and rebel (逃離以及反抗),我親自實踐後把自己從最深的漩渦裡拔了出來,它讓人不那麼想死了。

但強烈想要繼續活著的感覺,覺得活著真好的感受,卻是我在一次次遊蕩中像摘天上的星星那樣一點點採摘的。

而在這次在非洲遊蕩的旅途中,我們在穿越無邊無際的草原,因為剛吃過午飯且陽光暖洋洋,車上其它的朋友昏昏欲睡,我在搖晃的車上看韓國女性作家鄭世朗《從詩善開始》這本書,看到最後結尾,眼淚快要奪眶而出,我就偏頭看窗外,結果撞上了窗外遼闊的天地。

身體內彷彿有洪流在奔湧,那奔湧的聲音是一句話:「我非常想繼續活下去」。

這可能是我30年來第一次有這麼強烈的對於生活的渴望。社群媒體常有人讚美它人年輕時說:滿40減20,或以一種昂揚的方式說:40歲是新的20歲。

今天我30歲了,我無法想像我減掉一半的年紀。 30歲的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回到15歲,這對有的人而言是夢幻魔法片,對我來說是恐怖片。我最不想回去15歲,20歲不行,25歲也不行,連去年都不可以──因為去年還在上班。

我好不容易從過去每一年走過來的,把自己從一個又一個的鎖鏈中解綁,一個又一個泥潭中拔起。我不能承受這一切歸零,讓我回到更年輕,也更泥足深陷的過去。

這些話可能幾年前很多人並不能共情和理解,但是倘若問一句:你願意回到過去三年嗎?你更年輕,但是你出不了社區和房門,你無時無刻不帶著口罩,你每天要張大嘴巴,讓一些東西堵住你的咽喉,你願意嗎?

當下的自由甚至不是正在享受它的人所爭取的,但是沒有人願意放棄它回到過去。

我的自由是我自己努力爭取的,艱難萬分得之不易,我更不能放棄。

30歲這幾天前我感覺嶄新的東西在我的體內破殼而出,這不是30歲的魔法。這是不停自救,持續探索的魔法。停止自救和探索,不僅不會有魔法在30歲時出現,還會讓很多人在這個年歲開始枯萎。

非洲這幾天正值乾季的最後幾天,我們昨晚結束safari(觀看動物大遷徙)到所住的hostel(青旅)後,暴雨突然降落,雨季在非洲大草原開始。我原本心中很多已經枯萎乾涸的地方,也彷彿被這場大雨澆灌過。接下來就是萬物生長的時刻,我沒有比過去任何年歲更期待下個月,隔年的生活。

Passion and mission (熱情與使命)才是讓人強烈想活著的大雨。人類的心靈都需要這樣的大雨漫灌,才能怦怦躍動。

之前我非常羨慕那些心被雨灌過長出茂密植被的人。 《從詩善開始》裡面一個小女孩海林痴迷鳥兒,每天放學就衝向溪邊去觀察鳥兒,為此胳膊都長出了肌肉,因為一直端著望遠鏡。女孩的爸爸迷戀蜻蜓,並為蜻蜓相比美麗的帝王蝶沒有得到人類足夠的關注相當憤怒,聲稱這是人類的外貌歧視。女孩的媽媽是設計師,痴迷色彩,覺得色彩可太帥了。我看書的時候被這三個心中有茂密植被的人衝擊到,需要暫停一會才能接著看下去。

人如果能找到自己迷戀的東西是非常幸福的,因為你就在這個波濤不定的世界找到一隅之地安置自己。你的心中還一直有東西在抽條生長。

我常常感到困惑,我到底要迷戀什麼呢?我好像沒有迷戀任何具體的東西,如果非要說,只有一個抽象的東西:自由。但是自由是有重量的,偶爾我也不知道拿自由如何是好。

年紀輕輕就找到的為之著迷的人是幸福的,那那些還沒找到的人呢?例如我,我的人生是怎麼樣的呢?

我在飛機上想到了答案:是遼闊的。因為還尚未找到,所以一直在尋找,因為這尋找的動作,我把自己的人生邊界一步步往遠處滾動。現在回頭一望,它是一個好大半徑的圓。

還沒有擁有幸福的人生,但擁有了遼闊的人生。這也不錯。

我在飛機上的時候再次想起了我們之前在巴黎遇到的那個七十多歲的韓國女性,她從韓國搬去了美國,和自己還在韓國的女性好友相約遊蕩歐洲。她身上的活力,讓我們都以為她是五十多歲。她和我們告別的時候過來擁抱我們,我覺得她把她的生命能量也透過那個擁抱傳送給了我。

我最近從韓國女性身上獲得了無窮的力量和觸動。當看金愛爛的《滔滔生活》時,東亞女性共同的記憶和痛苦讓我的眼淚在心中飛馳,看鄭世朗的《從詩善開始》時,東亞女性以母系家庭的方式所呈現出生命力和嶄新的可能性,又讓我雀躍到眼淚歡騰上湧。

這些書都是我在遊蕩世界的中看的,人在遊蕩中,更容易通靈。原本閉合的靈魂,在旅途中像敞篷車一樣棚頂打開。有力量的文字,就在這些時刻趁虛而入,化成漂泊大雨,把在這個世界無窮大又無窮小的自己,浸滿澆透。

但在感動和雀躍的時刻,我也會感到焦灼:我們這一代華人女性,也有機會和可能,像我們的韓國同儕女性們一樣,把我們的共同的記憶,故事和嚮往,以如此直接,準確,動人,力量磅礡的方式寫出來嗎?

我非常懷疑,因為相較於我們,韓國女性擁有了表達和創作的自由。

但我轉念一想:希望恰恰在我們這些逃離了的女性身上。逃離的人更深切地知道故事背後發生了什麼,而正是這些無法言說的一切迫使她們逃離。也唯有逃離的人,才擁有了真正使用母語表達的自由。

這無比關鍵,因為沒有自由,就無從談起真實準確。

因此,身為逃離了的女性一員,身為仍在使用母語創作的一員,希望也在我的身上,希望恰恰就在我的身上

當我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我的焦灼消失了,洪流在我體內奔湧:我不再逃脫我的責任,我也就因此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在30歲這一年,我找到了自己更具體的使命。我將用它對抗虛無,有所創造。

《從詩善開始》作者鄭世朗說這本小說是21世紀的女性獻給生活在20世紀的女性的愛。我卻從書中20世紀的女性沈詩善女士感受對我這個21世紀女性的強壯有力的愛意。

「因為發聲的女性總是被討厭,那就由反正已經被討厭的我來說好了,我有這樣的想法。珍惜自己的人們知道如何慎重選擇曝光的場合,但總應該有人講出我這一代女性的故事。有時我會懷疑脫離了正軌的我是否有發言權,但有些路只有脫離正軌才能看得到,所以我一直說了下去。能預想到我之後的人們會被針對、陷入爭論、不停地被誤會,心中難免有些難過,但能發聲的人一定要發聲。只要不是太散漫的人都可以做到。我好像說了很多對的話,也說了不少錯的話,我停下的話,之後的人也會有時對有時錯地繼續發出聲音吧”

書中每一個女兒和孫女都從沈詩善女士身上獲得和生活交手的勇氣,即使在她去世十年之後。她的靈魂碎片也漂浮在這個家庭中女性身邊,讓她們不被糟糕的時代打敗。

“媽媽,你不擔心我嗎?”

“我該擔心你嗎?”

“我每天都到處亂跑,毫無計劃地生活沒關係嗎?”

「那有什麼。」明惠把眼鏡推到額頭上。 “你像沈詩善女士的話,怎麼也會生存下去的。”

看完書的那一刻,我覺得也是沈詩善的女兒。我將帶著這份勇氣和愛在21世紀好好活下去,並將它傳遞給22世紀的女性。從詩善開始,也從我開始。

做播客,每個月寫1-2篇Newsletter,寫小說,當遊蕩者這個平台,接下來還想把華人女性共同的生命經驗寫出來。

我可能做得還不夠好,很多時候也很懶。寫作寫得有時好有時壞,說話有時對有時錯。

但是30歲的我,下定決心,作為一個逃離的,越軌的,遊蕩的女性,用自己已經納入英語,西班牙語,下週起可能還會有荷蘭語的母語系統說下去,寫下去,記錄,表達,創作。

遭受攻擊,討厭,爭論,誤會甚至威脅也沒關係(這句話主要是給自己打氣,因為現在還沒有豁達到沒有關係的階段,常常因此非常生氣),總之我不放棄。

不放棄活著,熱烈地想活著

結構性的壓迫很可能一直存在,時代可能越發糟糕,世界也可能下沉到無力挽回。

但我想把自己感受到熱烈洪流的時刻記錄下來,我將用它一次次拯救未來的自己,也想把它傳遞給21世紀和22世紀的女性。

或許最後這一切我都沒有做到,但或許看到這篇文章的女性,也就是你,可以做到。那我也把沈詩善女士交到我手中的棒子傳遞好了。

從詩善開始,從我開始,從莫不穀開始,也從你開始。

從30歲開始。從你現在的年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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