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民所止
維民所止

個人主義者

一场病后

(编辑过)
百期但得终朝醉,世事浮云真可哀。

趺坐闲窗醉眼开,落花无数下苍苔生前不尽樽中酒,死后谁浇墓上杯春色渐迁黄鸟去,年光暗逐白头来百期但得终朝醉,世事浮云真可哀

那天被朋友半强迫地喝了些酒,再加上刚刚考完试后的放松心情,发誓再不熬夜的我写完那篇关于越南古典文学的文章时已经是深夜了。读着阮攸的这首「对酒」,我内心忽然泛起一股淡淡的哀伤,但随着夜越来越深,我的意识也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暖色的落地灯开始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就像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独自躲在学校卫生间里面一个人黯然神伤时的灯光一样。

那段日子里,只有深夜的卫生间才能让我感到安全。以前认识我的人都明白我在高中时曾经遭受过校园暴力(而且又是住校),周围环境就像一个高压锅一样把我压的喘不过气,只有没人的地方才能让我感到些许自由和放松。我慢慢蹭蹭地洗漱,脱下上衣,看着镜子里自己一身强健的肌肉,暗暗苦笑。是啊,什么用也没有,我再打一次人就会面临开除,到时候谁也没办法,父母也帮不了我,还不是任人摆布。

就在我对着镜子发呆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走了进来(我这里就叫他陈好了)。我连看他都没看一眼,心里暗骂,「这个自大狂在这里,我连发呆的自在都没有了」。然而奇怪的是,陈就这么一直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甚至都做好了被挑衅的准备。哪知过了良久,他突然开口:「我明白你的感受」。我冷冷地回覆一句,「哦」。 「是不是感觉孤独」? 「能不孤独吗」。陈对我冷冰冰的态度也不以为忤,笑了笑,说道:「我没想找你麻烦。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样子。他们也讨厌我」。

我这才稍感放心。其实大家讨厌他我并不奇怪,就连我这个所有人眼里的怪物异类也对他没什么好感。这人学习成绩很糟糕,但家里特别有钱,长得又高又帅(有些像周星驰,但更加清秀一点),还是学校篮球队的扛霸子。然而,可能是因为这些学习成绩之外的闪光点导致他十分自大,他似乎根本不屑于跟其他人(尤其是男生)交往,只想着怎么获得漂亮女生的尖叫和欢呼。试问又有几个人会喜欢他这个样子的呢?只不过不知道他这次是来抱团取暖,还是来通过贬损我来找到满足感的?

「所以你有什么话讲」?我问道。 「你可能都不记得了,高一的时候下雨,我着急回宿舍但没带伞,是你借给我的。然后你还加了一句,先不用还我了,看你比较着急,万一要多跑几次不就又要淋湿。而当时你都不认识我,所以从此我就记住了你」。

我对陈顿时有了不少好感。要知道当时我为了解决自己的困境没少为班级做事,有一次帮忙时甚至不小心摔倒在地鼻血长流,但旁边连个扶我一把的人都没有。无论怎样他算是懂的感激,这一点就已经远超班上一半以上的人了。我说:「是啊,我都不记得了,也谢谢你还记得。不过为什么你现在突然来找我」?他答道:「还不是因为怕你误会,至少在以前,你肯定对我没什么好感。我刚才也是犹豫了半天才跟你讲话的。我们这个年级官场子弟很多,乌烟瘴气,在这种环境里面做个真实的人反而是原罪。要是你愿意,我以后就是你的朋友了,而你,也会是我在整个年级唯一的朋友」。

是啊,这样的话他也会是我整个年级唯一的朋友。其实严格来讲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朋友,我还有一位「红颜知己」,但人家有男朋友(而且我很讨厌那个人,这两人怎么好上的在我眼里至今依然是谜) ,我也就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打扰她。

那一夜之后,我们便再也分不开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平静地走过了并不开心的高中三年,也走过了学校外的无数山川河流。

酒后的那场梦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几个碎片。那天夜里的卫生间是一个,而泰国阿育陀耶又是另外一个。

高二暑假我在泰国练拳比赛,他就抽了段时间来看我(反正他家里有的是钱)。打完比赛,我们就一起去了曼谷北边的古城——阿育陀耶游玩。这座曾经的世界第一大城市早已在缅甸入侵者的火把下沦为废墟,只有散落在荒草间的断壁残垣在诉说着昔日的繁华。阴雨的天空下,青砖铺成的路,灰色的古刹和无处不在的花草树木构成了一副风景优美,但又带着些许哀伤的图画。就这样,我撑着伞,和他一言不发地走在青砖路上,走累了就找个石阶坐下。也许是阿育陀耶数百年的辉煌让我们忘却了时间,走着走着,一天便在悄无声息中过去了。

第三个梦的碎片是在三年多之后。就在高中毕业后不久,我们便开始发生矛盾,我觉得他不能理解我,他觉得我太敏感。我们就此慢慢断了联系。接下来的两年中,我也经历了无数人的来来去去,很多时候就会想:「是不是我太敏感了,大家跟我相处都会感觉很累,所以会选择离开我」?

2022年的暑假,我再次来到了泰国,来到了久违的阿育陀耶。夜里,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街道,我又想起了陈。其实我早就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种种不愉快,最刻骨铭心的,反而是高中时我们走过的那段无比艰难,但又不离不弃的时光。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在朋友的鼓励下,我给他发去了一条消息。没过几秒,他便打过来了电话,而我,激动得都快哭了。

寒暄了几句后,就是一阵沉默。我变了,他也变了,电话两边的,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熟悉的人。我们中间就像是被一堵厚厚的墙隔开,没有了那些年心灵相通的默契。不知所谓地聊了几句,挂断电话后,我几乎一夜未眠。百感交集间,写下了这首诗:

八月微雨过暹州,故城同与故人游故人一去不复返,幽径残垣春更秋清风几度乌帝阙,明月何曾郑王楼可怜三宝烛下泪,历尽无常代代愁

。 。 。 。 。 。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疼痛中醒来。最疼的就是眼睛,像是要胀出眼眶一样(还伴随着头痛),同时还感到一阵恶心。从来没得到这样的病,会不会是脑瘤什么的,也许自己很快就死了?从床上坐起来的那一瞬间,我顿时感到胃中一阵翻江倒海,随即就是冲进卫生间一阵狂吐,吐到连胃酸都吐出来,带给喉咙一阵阵灼烧感。好不容易吐完,我去测了一下,三十七度二,低烧。不得已,拖着毫无生气的身体,我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学校的急诊室。

几个小时后,医生给出了判断:「你这是非常严重的偏头痛。偏头痛在学生中很常见,通常是情绪波动或者压力导致,而你不知道怎么了,要么压力大要么情绪波动非常厉害,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如此剧烈的眼痛和呕吐。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我笑了:「压力和情绪波动?两者都有啊」。

回家之后,我洗了个热水澡,感觉好很多。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开始想我昨夜的那个梦,和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其实不管最后有没有走散,我跟好几个人都相处过相当长的时间,难道在发生矛盾之前他们没意识到我的敏感吗?不,他们意识到了,而且还称赞过敏感这种特质使我变得细致和体贴。但是为什么后来我的敏感又成为了负担呢?那是因为,我跟他们之间已经开始疏远(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敏感的我早于他们发现不对想要补救,但是对于开始产生嫌隙的人,越补救,就会越糟糕。毕竟,人总是在变化,我们不可能强求对方的性格一直跟自己合得来。他们说被我的敏感搞得很累的时候,其实是我们本来就不合适了。

疾病会给人带来痛苦,但也会带来空闲(毕竟必须要休息)。而痛苦和空闲恰巧是激起人反思的两大要素。我现在已然痊愈,但从病床上站起来的不仅有我的身体,还有我的人格。敏感不是错,我就是我自己,对于别人,合则留,不合则去,没有谁对谁错。

不过我现在写下这篇文章时,还是会想哭。五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已把这段友情尘封于记忆中,但很多时候不经意间打开,还是会忍不住得难过。然而我知道,我必须要翻过这一页。我将我上面写的那篇古典诗改写成了现代诗的体裁(也是我写下的第一首现代诗),就当是,对那段时光做个体面的告别吧:

八月的细雨无声落下,
落在废墟里,落入尘沙。
阿育陀耶,这古老的名字,
荒草间埋没着多少往事。

我静静地走到青砖路尽头,
身旁是我最好的朋友。
肩并肩,坐在石阶上,
四周桃红柳绿,鸟语花香。

时光一去不复返,
无数人就这样在风中走散。
那一年的断壁残垣啊,
又见证了多少秋去春来。

如今的我们天各一方,
我或许已认不出他的模样。
那些悲伤与欢笑,
也一同被埋入了荒草。

夏风温暖轻柔,
吹来湄南河畔阵阵花香。
上次路过乌东王的宫阙,
又是什么时候?

明月皎洁如霜,
映亮暹罗湾中层层细浪。
勇敢无畏的郑信,
是否也曾看着它黯然神伤?

城破那一夜,
三宝公寺的佛像流下泪滴。
为这人间,代代都有兴亡,
年年都有别离。

如今的我看到,
城外挽芭茵平原碧野苍茫。
只有微风在说,
「繁华易逝,人生无常」。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哪里有那么多坚不可摧?辉煌了几百年的阿育陀耶也不过如此,终究化为废墟。就算是一辈子的友谊或爱情,最后也会有离别的那一天。

百期但得终朝醉,世事浮云真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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