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狱玫瑰 09 最后的问题
5月29日上午9时,市公安局西南分局审讯室。
作为主审,钟少德倚桌而坐,两肘支在桌上,双手十指交叉。在他身边,助手关玫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她是这场审讯的书记员。
在两人对面不远处,是一个年轻男子,一身囚服,被手铐和脚镣固定在了座位上。年轻人一如既往地眉清目秀,脸色稍有些苍白,神态从容而淡定,在窗外阳光的斜照下,整个人显得通透而又明净,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纯洁感。他身上看不出其他伤痕,只有右肩缠着厚厚的绷带,这全拜昨天的那颗子弹所赐。
昨天,也就是5月28日的上午,凭借摄影记者的身份掩护,他顺利混进了旧公董局大楼的礼堂,进到了那个名字很长的纪念大会的内场。在那里,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终极目标。目标正坐在主席台上,只露出了小半个身体。他很清楚,今天他只有一次机会、一发子弹。为保万无一失,纵然仇敌近在眼前,他仍需继续等待。威仪三千的繁琐过场和主持人毫无意义的废话总共浪费了他半个小时,直到九点差五分的时候,大会的主角才千呼万唤地来到台前,预备开始一场更加冗长和虚伪的讲演,同时,也将大半个身躯暴露在了他的射程内。于是,同身边其他记者一样,他也举起了相机,只是,他的相机有些特别,那是一把伪装成照相机的手枪,只有一发子弹,弹头淬满了氰化钾,见血封喉。就在他即将和镜头里的仇敌告别之际,镜头里闪入了另一个身影——一名身穿公安制服的女性,她用娇躯挡住了目标,他迟疑了。刹那间,女警员的枪已经开了火,子弹迅若流星,正中他的右肩。他仰天倒了下去,相机枪也摔出了几米外。“他是刺客!!”一声娇叱之后,数名制服和便衣一拥而上,将他压在了人堆下……于是,一天后,他就来到了这间审讯室中。
“楚曼陀,还是叫你吴家骏吧!”一阵对视后,主审官先开了口,他翻开了桌上的档案夹,“……吴家骏,1928年6月21日生于上海,父亲是律师,母亲是中学教师,五岁时父母离婚,之后和父亲生活。1946年考入吴江大学,教育学专业。1947年初加入同学主办的《海潮音》杂志社,同年5月9日被军警逮捕。6月30日以危害民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收押在大自鸣钟监狱第四监区。9月16日晚与同监犯人伍旭升一起越狱,之后不知所踪……吴家骏,我没说错吧?”
“没错,”被称为吴家骏的青年点了点头,露出一抹微笑,“警官,你知道吗?我认识你很久了。法租界的钟神探,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
“不敢当。”钟少德不动声色地吐出了三个字,心中却是一阵惭意,毕竟在前几日的较量中,是对方先胜了他一阵。
“被你审问也算是我的荣幸,”吴家骏的语调依旧不高不低,“只是,你想问些什么呢?总不见得,也跟昨天那些人一样,要我‘彻底坦白’,交代什么‘后台老板’吧?呵呵,早跟他们讲过了,我背后没有国民党,也没有美国人,四起案子都是私人恩怨,没什么政治背景。可他们就是不信,所以,他们就把你请来了?”
“小鬼头确实聪明……”钟少德心中赞道,同时也不再掩饰脸上的微笑,“年轻人,你说对了一半。没错,我是他们找来的,只不过,我不会逼你承认任何罪名。以我个人的立场,今天来见你,不为别的,只因为好奇心。你应该晓得,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现在案子虽然是破了,但还有不少的疑问,今天特地来请教一二,希望你不吝赐教。”
“钟警官言重了。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请随便问——”
“很好。第一个问题——当年和你一起越狱的那个伍旭升,他到底是什么人?”
“‘伍旭升’……”一提到这个名字,吴家骏顿显怀念之色,“呵呵,钟警官一定早看出来了,这只是个化名。”
“‘伍旭升’,乌虚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名字。”
“是的。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这个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名字。”吴家骏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你们会怀疑他是特工,其实,他只是个职业杀手,很职业的那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来不问政治,呵呵,是不是跟你有点像,钟警官?”
“‘不问政治’?或许吧……只可惜今天已经行不通了,所以他离开了大陆?”
“是的。三年前,他故意被捕,潜入大自鸣钟,是因为他接了一单生意,有人出大价钱请他杀一个人。”
“黄通谊?”
“对,就是那个汉奸犯。雇主路道很粗,提供了大自鸣钟的详细资料。我干娘舅——姑且这么叫他吧——制定了很周密的计划,还让他的手下早早准备了退路。他是我见过最最小心的人。”
“‘退路’?也就是那条地道?”
“正是。有时他也会过分小心。当时监狱的防备越来越松懈,后来地道还没彻底挖通,他就带着我逃了出去。这次我索性就废物利用了一下。”
“他收了你做徒弟?”
“嗯,那时我们恰好住一间牢房,他说那是缘分。他觉得我比较能隐忍,这点像他。杀了黄通谊后,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出去。我说想。他又问我,假使他带我出去,我愿不愿意改名换姓,帮他做事?当时我没有别的选择。要查清蔷薇之死的真相,我必须出去,最早越好。出去以后,我就成了他的徒弟,开始跟他学杀人。”
“他是怎么杀死黄通谊的?还伪装成了意外事故?”
“抱歉,我也很想知道,可他就是不说。他从不向身边人吹嘘自己的工作,也正因如此,活跃了二、三十年,他还是个无名的杀手。哦,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人说起,他年轻时有过一个外号,叫做‘射影师’。”
“‘射影师’?!原来是他……”
对于这个名字,钟少德并不陌生。大约是在出道的第二年,他听闻上海新出现了一名职业杀手,此人身份背景一概不明,开价极高,手段也异常高明,擅长伪造各种自然死亡和意外事故,杀人于无形之间,犹如含沙射影的鬼蜮,是故得到了“射影师”的绰号。此人二十年代纵横上海三界,作案无数。钟少德一直想将他绳之以法,然数度交手,却并未占到多少便宜。后来一二·八抗战爆发,此人突然就失去了音讯,据说是死于战乱。但钟少德却并不信邪,十几年来,他坚持收集各种可疑的死亡事件,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可终究只停留在怀疑的地步。如今看来,他这位宿敌从来就没有归隐。借战乱改变身份后,此人行动更加隐蔽,手法更加高深莫测,恐怕早已臻入化境……
“师傅曾跟我说起过你,”吴家骏继续道,“他说你很难对付,是唯一能威胁到他的警察。他还跟我说,如果我下定决心为蔷薇报仇,就要做好被你活捉的觉悟。”
“最好的杀手都没有名字,其实你也很不错……”钟少德叹道,“三年了,你应该也杀了不少人了,要不是因为这几起案子,我根本就抓不到你。对了,黎蔷薇之死的真相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是我的第二个疑问。”
“蔷薇死后没几天,我就从狱警那里打听到,那天邵魁、邱怀仁、田宝三这三个人很反常,在监狱里呆了一夜,那晚并不是他们的班。那时我就猜到了几分。”说话间,吴家骏原本平静的眼中透出了一丝煞气。
“那么李雄呢?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主使?”
“那是后来的事了。说来也巧,出狱后不久,先前那个雇主,也就是雇我师傅杀黄通谊的人,他又来找我们,这次是想做掉一个市警察局的法医。我们觉得奇怪,就稍微调查了一下那个法医,发现他就是帮蔷薇验尸的那个法医。后来我们找到了他,人之将死,他告诉了我内情,蔷薇生前确实遭到了凌辱,而贿赂他作假证的,正是雇我们杀他的那个人。听完以后,我亲手杀了那个法医。这是我生平杀的第一个人,用的就是那把消声手枪。”
“这么说来……那个雇主,他就是李雄?”
“没错。联系之前的信息,不难推断出,李雄就是三个畜生背后的主谋!他杀法医是为了灭口,那个法医身上污点不大,也不是他的同志,日后很容易出卖他。一得出这个结论,我恨不得马上去跟李雄拼命,还好被师傅拦住了。这家伙深居简出,防范森严,要杀他确实很不容易。我苦等了两年多,才算是找到了破绽。”
“破绽就是他儿子?”
“没错。李时英是李雄的独生儿子。大概是因为常年在外,李雄对他儿子一直心怀愧疚,所以这两年对他百依百顺。作为突破口,李时英再合适也不过了。我本打算上他家动手,可没想到李雄十分小心,坚决不许儿子带陌生朋友上门。”
“我看过你的计划,你还打算用李时英做人肉炸弹,后来为什么放弃了?”
“确实……那时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后来一想,还是觉得不行。如果为了复仇而滥杀无辜,蔷薇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原谅我。她本人不就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么,为了国共两党的政治仇杀?要是我真这么做了,我和李雄之流还有什么两样?再说了,那位小李人其实不坏,和他父亲不一样。他很理想,很幼稚,但也还算真诚,不仗势欺人,他是真心想和我交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心中怀有美好的憧憬,我是说,对于爱情……”
说到这里,吴家骏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钟少德美丽的书记员。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怀恋、羡慕、怜惜、同情,还带着几分淡淡的自嘲……
关玫依旧面无表情,埋头记录,然而,笔迹却愈发潦草了起来……对于这番微妙的变故,另外两人都看在眼里。事实上,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一天前的那场英雄剧还有一个不太英勇的小细节:当时李时英正站在楚曼陀,也就是吴家骏的右边。当关玫的子弹击中后者时,迸出的鲜血正好溅了李时英一脸。这位从没上过战场的红二代当场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听说还被送进了医院……叶公好龙,大抵如此。
“关小姐,”吴家骏先开了口,“其实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帮我解脱了出来。知道吗,这三年来我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一闭上眼睛,黎小姐的影子就会浮现在眼前,是那样地鲜明,却又那样地不真实……现在,我的噩梦总算是结束了。你打碎了那个影子,托你的福,至少昨晚我睡得很好,”
“不客气,”关玫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冷冷地回了一句,“那是我的职责。”
“好了!下一个问题,”钟少德及时解了围,“说到你的复仇计划,有一点我至今难以理解,那就是——你的杀人顺序。为什么要先杀牢里的邱怀仁?如果你从最不起眼的杀起,先解决田宝三,再是邵魁,最后才是邱怀仁,这样我就无从知道黎蔷薇的事情,也就不会怀疑李雄,更不可能怀疑到你头上。这样昨天你就不会失手,你会取得一场完胜。以你的智力,应该想得到这些。”
“你说得不错,但我也有我的理由,”吴家骏扬起了执拗的剑眉,“蔷薇死在了大自鸣钟监狱,所以我的复仇一定要从大自鸣钟开始!我知道,邱怀仁一死,你们就会去找邵魁,所以我抢在你们前面,尽可能快地做掉了他。至于田宝三,这家伙真的很精,没办法,只好碰运气了。”
“运气只青睐有本事的人。”钟少德叹道,“不得不承认,你做的很漂亮。只可惜,你太偏执了,太执着于形式。要不是那三朵玫瑰,就算你杀光那三个狱警,我依旧想不到是你。你老师没教你么?职业罪犯最忌讳的就是仪式动作。当然,我知道,你有你有理由。只是,你好像并没有坚持到底。昨天杀李雄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带上一支玫瑰,就像以往那样?”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吴家骏微笑道,“钟警官,那篇寓言你读过了吧?”
“玫瑰,不,蔷薇的寓言?”
“嗯,那你应该记得,故事最后的那朵花,他并不是蔷薇。”对方笑得更露骨了。
的确,那不是蔷薇,而是一朵曼陀罗花。钟少德记起来了,在《蔷薇寓言》的结尾,凭借一身剧毒,曼陀罗花与最大的仇敌,也就是那条“大蠹虫”玉石俱焚了。曼陀罗花,楚曼陀,也就是眼前的吴家骏。
“所以,你把自己当成了最后一朵花,牺牲自己向黎蔷薇献祭?!”钟少德恍然大悟。
“正解。”对方笑靥如花,他本就是个白净的美少年。
恍惚间,钟少德看见了极致的纯洁,它与极度的奸伪水乳交融,共存于同一个人身上,不仅两不相仿,简直相辅相成。究竟是大黑若白,还是大白若黑?钟少德难以想象,这三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原本单纯热血的青年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或许,纯洁是他的本色,这点始终未曾改变。如今他只是获得了某种更高意义上的纯洁,称其为“圣洁”也未尝不可。只是,作为代价,他必定经历了难以名状的漫长暗夜,那是炼狱般的煎熬……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钟少德再度叉起了十指,“——值得吗?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值得吗?”
“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对方敛起了微笑,“她身上承载了太多的东西,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都有些什么?”
“太多了……你们是不是以为,蔷薇和我是恋人?”
“不,我知道,那只是你的单恋。”
“是的。那是我的一厢情愿,但也只是一厢情愿。这三年来,我越来越能理解当初对她的情感。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追求过她。我只是羡慕她的才华、她的独立、她对于自由的向往、她身上优秀的一切一切,因为这些也是我的理想、我的向往、我生命的意义所在。原来,她只是一个偶像,一尊我亲手造就的偶像,用来承载理想化的我。我爱上的与其说是一个女人,还不如说是我自己。呵呵……为了自我,值得吗?而所谓的‘自我’,又到底是什么?”
“我记得你学的不是哲学。”
“……我记得,一位美国学者讲过,自我是一种意识。刚出生的婴儿是没有自我的,直到他学会用别人看他的眼光看待自身时,他才有了自我意识。所谓自我,其实无外乎他人的意欲和期许,开始是父母,再是教师、同伴、恋人,最后就成了全社会。对了,马克思不也讲,个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么?说社会或许有些宽泛,说得小一点,也就是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上海。原来,‘我’只是一个投影,这座城市千千万万投影中的一个。而蔷薇是影子的影子,也正是通过她,我发现了自己作为影子的真相。不只是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在我们身上都承载了这座城市的意志,这种意志必然会通过每个人的理想来实现她自身。”
“是么?在那位蔷薇小姐的身上,你都看到了什么‘意志’?”
“独立、自由、奔放、宽容,这些难道不是我们最珍视的东西么?”
“大概吧……”钟少德嗤道,“哼哼,个人觉得这个‘珍视’应该加个ed,它已经是过去时了。”
“是啊,都过去了……”吴家骏的眼光渐渐黯淡下来,“……独裁、高压、封闭,还有无处不在的排挤和清洗,市民虚与委蛇,苟且度日,这就是如今的大上海,一个和蔷薇无缘的新世界,以后还会变本加厉……但是,许多人不也没离开么?钟警官,你不也留下了吗?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像师傅那样去香港,去南洋。既然你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走?”
钟少德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不走?乍一看似乎毫无理由,但只要稍稍省视内心,便会发现……
“那么,”对方抛出了直指人心之问,“——为了这样一座城,值得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问答双方悄然逆转了,钢笔的沙沙声也停了下来,哀伤的情绪弥漫了整个房间,感染了在场所有人,仿佛空气也为之郁结了一般……
窗外阳光依旧强烈,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新上海的九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