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九七》凡事只從香港角度考慮:羅德丞細述如何與中共打交道
羅德丞可以稱得上是本港政壇極具爭議性的人物。他於一九三五年在香港出生,是中歐混血兒,父親羅文錦爵士是前行政立法兩局議員,外租父是香港首富何東爵士。羅氏家族是律師世家,羅德丞現職律師。
七四年,羅德丞獲委為立法局議員,八零年更晉身行政局。但在八五年羅德丞不滿英國處理香港問題,罔顧港人利益,憤然辭去行政立法兩局議員職位,並且捐出五十多萬元,成立香港太平門有限公司,協助不願意留港的人離開香港。不久,他便加入基本法諮詢委員會,並且以最高票數當選為執委。
「六.四」事件之後,以羅德丞為首的政治團體「新香港聯盟」匆匆推出「一會兩局」政制方案,與行政立法兩局的「政制共識」唱對台戲。可見羅德丞雖然退出了港府的政治架構,但他對本港政治的影響力,仍然不容忽視。有人批評羅德丞是識時務者,甚至怪他做中方的傳聲筒,但羅德丞堅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
這個一度為港英當局悉心培養的精英分子,為何突然與一個他陌生的權力接觸?逼個轉變可以追溯到四年前,當港府宣佈羅德丞辭去兩局職位時,他在辦公室對苦候他的記者道出對英圉政府的不滿,其間不斷長嗟短歎,似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隱衷。他這次接受筆者訪問時,首次透露原因,並詳細道出他與中方接觸的箇中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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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當年你退出兩局會見記者時,不斷長嗟短歎,除了不滿英國之外,是否還有其他難言之隱?
羅:當時,我公開激烈批評英國政府不給予港人居留權,兩局最初也支持我的看法,但後來就改變初衷,我覺得這是很可惜的,我認為當時香港人就應該爭取。除此之外,我當時還有其他辭職的原因。我心底裏覺得英國決定將香港交還中國之後,我們與英國的路線要分開了,英國今後與香港的利益不會一致,香港將來的利益會與一個很陌生的、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路線連繫,對香港人來說,這是很辛苦的路線,我當時歎息,是因為我很不開心。
馮:是否你見到大勢已去,必須和英國決裂、頏向中國,但當時你是極不願意這樣的?
羅:正是如此,我除了小時曾在廣州嶺南書院唸書之外,根本沒有回過中國,中國共產黨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當時既然決定了我們的路線要與中國一起,就要重新說識一批將來宗主國的領導人,這當然是很辛苦、艱苦及令人害怕。我第一次到北京時說的普通話,連自己也聽不懂。
馮:身為專業人士,以後大可繼續自己的工作,沒有理由要考慮到這個問題,你當時為何會想到要與這個政權接觸?
羅:我差不多從小便對香港有一種責任感,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和我出身於一個大家庭有關,從小便訓練出來,很小已覺得需要向很多人負責。
馮:你勸香港人不要搞政治,為什麼自己又加入基本法諮委會的工作?
羅:我現在還是勸香港人不要搞政冶,我認為政治是指在一個國家中爭取政權,而不是在一個地區做管治工作。香港不是一個國家,所以不宜搞政治,香港要考慮的是怎樣將這個地方管治得更好。至於我加入諮委會,我被邀請時其實不是很願意加入的,因為我不清楚他們工作的方式,但我有一個責任感,覺得應該學習這方面的工作,但抗拒感還是很強的。他們邀請我加入時當然說了很多好話,說什麼要向香港人負責、如不加入將來香港政制搞得不好,你也有責任等等。當時我在半信半疑、半願不願之下就加入了誇委會。
#不能走拒共路線
馮:你說過加入諮委會是個學習與中國當局一起辦事的途徑,為何會這樣想?是否已有意做特別行政區的行政長官?或加入將來的特區政府?
羅:如果在管治方面有責任感的話,至少也要學習遊戲規則,宗主國的看法,如何去影響它,及它的需求是怎樣。所以一定要有接觸,這不單純是飲飲食食就可以辦到,一定要一起做事才能瞭解,而諮委會是一個途徑。至於我有沒有做行政長官的打算或加入角逐,我現在真的還不知道,但是目前我的計劃是短線的,就是在諮詢期的這幾個月,將政制部分做好,希望將來的基本法有用有效,這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馮:你從最初與英方接觸,到後來與一個陌生的政權交往,其中有何經驗?
羅:我覺得非常辛苦,我在英國方面受訓練的時間較長,我父親也在英國唸法律。我的家庭一向與香港政治有關係,我在英國的時間長達九年,但我曾接觸的共產黨不出一、兩個,或者接觸了也不知道,要我突然轉變重新認識,這是很艱苦的過程。
馮:這麼快就學會與中國交往,你的政治適應能力不是很強嗎?
羅:這是自己逼自己的,但也不是很容易,我覺得不應該單是我這樣做,更多人也要這樣做。我很鼓吹香港政府讓高層官員與中國領導人接觸,知道他們的想法來影響他們。
馮:有人指你為識時務者、中方的傳聲筒,甚至說不怕共產黨只怕羅德丞,你有何看法?
羅:我當然不是這樣看,我只是覺得很辛苦,你以為很容易嗎?我幾代人都是在英國政治圈子長大的,你要知道,在非我願意的情況底下,突然發覺香港歸還中國之後,香港人需要轉過另外一套方針,才可以影響中國對香港的一切。如果你對香港的管治是有任何責任感的話,你當然不會走一條取寵於群眾的拒共路線,而要設法建立渠道與中國交談,建立良好的關係,才能影響中國對香港的政策。這樣做,別人不理解,別人罵也沒法子,因為這才是正確的路線。其實我希望多些人像我這樣,可以影響到中國對香港的一切,這才是香港人之福。
馮:一些港府官員憶述,你做兩局議員時,對政府有不滿的時候,在內郡開會是罵得很厲害的,為何現在對中國不筆止不批評,還為他們開脫?
羅:除了我辭去兩局議員職位的那-次之外,我雖然的確有和一些官員吵得很厲害,但只是在內部開會時才吵,很少公開。至於有沒有對中國官員有不同意見,我想你最好去問中方官員,我相信他會告訴你有很多。
馮:「六·四」事件有沒有改變你對中國的信心?
#只從香港角度去考慮
羅:我是比較自私的,我幾代人都是在香港出生,所以我只是從香港的立場去考慮問題,我不能從中國的角度去看這件事。我覺得在過去四十年,香港在英國的宗主權底下,中國也對香港很好,除了六七年的暴動之外,一直以來解放軍守衞邊界,對香港供水供菜,沒有理由將來中國成為香港的宗主國後會對香港更差。有人會說,中圍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英國佬」在這裏,「英國佬」走了之後,便不會這樣。我認為這是有點荒謬的,別人做宗主國也對香港好,有什麼理由將來會比現在差?我認為從宏觀來看,最重要的是香港在政治上不能威脅大陸,另外要對中國有利,實際上我們對大陸是很有利的,這也許是香港的風水好吧!
如果中國要對香港不利,分分鐘都可以做,它不需要做什麼國際上不理解的事,它只要叫解放軍放放假便可以了,十一億個手無寸鐵的同胞,在香港渡一個周末,那也很難應付。從簡單的邏輯來說,中國是不會對香港不好的。
馮:中國發生「六.四」事件時,你當時有什麼想法?
羅:我是一個自私的香港人,我只從香港的角度去想,我並沒有想到天安門事件是否爭權,誰操縱學生,坦克車有沒有輾死學生或是造出來的謠言等等。我只想這對香港的影響有多大。對不起,因為我對中國的政治根本不瞭解,我無法代入,我純粹是個香港人。
馮:當日很多人上街時,你也混雜在人群中觀察,你看到了什麼問題?
羅:第一次在跑馬地集會時我也在場。我覺得當時的人並非很激烈,差不多是「趁墟」、趁熱鬧似的,當然台上台下喊口號的就很緊張,但也有些是一家大細,與小孩子或女朋友去散心等等,並非很政治化。
在六月三日晚,我一直坐在電視機旁,當然也很害怕,天安門廣場的燈突然熄滅,又傳來好像燒炮仗的聲音,但當時我只考慮對香港有什麼影響。當時只想到:「好彩」,這麼多年來,中國對香港的宗旨維持不變——「不碰香港」。我想通了這一點,四十年來中國都非常「緊張」香港的穩定,這差不多已經是中國政權的一個默契,無論哪一個上台都是這樣。
馮:你認為香港將來應如何處理與中國的關係?
羅:應該把問題拉到香港的角度來考慮,這個政權對我們有什麼影響,不要想這個政權對中國怎樣,因香港人對中醒的管治知得太少。即使是這樣,也不是不可以批評中國,共產黨也是被罵大的,但千萬不要搞威脅到它政權的玩意,要知道是否威脅到它,不是由我們決定,而是由中國去決定,所以凡事要多留空間,不要臨崖才勒馬。任何人都可以有改革中國的理想和夢想,這是沒有問題的,但不要影響到我們的生活,或加諸我們身上,如果要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去革命,這是不值得的。
馮:你一直很強調從香港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你對國家民族的看法是怎樣的?
羅:我的理解,愛國是愛中國文化,你如果問任何一個中國人,愛國是否愛中國的政治,我相信他的答案一定是「否」。
馮:從這個角度來看,你是否愛國愛民族?
羅:我是愛中國的文化。
馮:有人說在「六·四」事件中,香港人反應強烈,會導致中國收緊本港的政制,你最近到北京,有沒有這感覺?
#反對「兩局共識」
羅:它不是收緊了,而是一向都是這樣,但「六·四」前不想嚇怕香港人,所以說話較為含蓄,「六·四」之後說話較為坦白。我反而喜歡這樣,至少我知道底線在哪裏,可以有所選擇。
馮:你們最近提出「一會兩局」的方案,你說不是中方授意,而是你們想說服中方,其中過程是怎樣的?
羅:我們還沒有說服到中方,但目前中方認為這方案值得研究,有需要考慮,這已經是很好的了。我們與他們談了兩個星期,這個方案既可民主又能穩定。
現在社會上對地區選舉局的贊見不多,但對功能選舉局就有很多批評,總是認為不好,我們認為功能局是很重要的,如果想社會穩定,一定要讓社會上重要的功能代表在政治架構裏,使他們的利益透過公開的途徑達致。
馮:諮詢期快要結束,為何現在才推出這個方案,預計被接納的機會有多大?
羅:主要是最近才想到這個方案,但新香港聯盟成立到現在只有幾個月,能想出這個方案已經很不容易了。既然有一個好的方案,為什麼不拿出來,讓大家提出意見?
馮:提出這個方案,是否想打亂已達致的「兩局共識」?
羅:當然不是簡單為了搞亂「兩局共識」,但我們是反對「兩局共識」及基本法草案中的「雙查方案」,因為它們不能解決這個矛盾——一個政制既可開明,又能使功能界別的意見得到反映。
馮:到時如果兩局出現矛盾,會否形成僵局?
羅:不同的僵局有不同的解決辦法。第一種是既重要又急切的僵局,例如財政預算案就一定要通過;另一種是既重要但不太急切的,例如人權方案,第三種是比較細微的,例如車輛、道路收費,這也不是很急的,要採取三種不同解決僵局的方程式來處理不同問題。目前我們還在考慮不同的方法,暫時沒有決定。
馮:這個方案會否導致社會分化?
羅:凡是互相制衡的方案都有一些分化的作用,但我覺得這個方案可以避免有一個大的派系來壟斷香港的權力,這應該是一件好事。
馮:最後要問,你說過加入法律界是為了伸張正義,你認為你目前所做的是否可以堅持正義?
羅:我覺得這是唯一堅持正義而可行的途徑,根本沒有另一條可行的途徑。
(一九八九年九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