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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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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一】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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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隨著緘默暫時靜止,二人一起順著凸出的簷翼望向遠處,發亮的層雲一朵疊著一朵,陽光如雨般灑落。靜寂中,模糊有蟲嗚鳥叫,隨著澱淨的心思逐次清晰。

還沒有進入夏天,氣溫便高得驚人。雖然閩南諺語說:「沒過五月節,不收大領被。」可看這焦頭爛額的磅礡熱勁,夏季儼然已捷足先登了。

儘管如此,陳俊守仍在一個心情灰鬱的大白天開車上山去泡溫泉。離開烏煙瘴氣的平地,來到有著鮮涼空氣的淨土,天空更是晴朗得彷彿一碰就破的水面,偶然一陣蓊鬱的綠蔭迎面篩下一縷縷金色陽光,逐次拍落在擋風玻璃上,如同在清澈見底的溪水中駕車,流光似水。陳俊守放下車窗,讓甜涼的山風撲進來,拂著他彷彿在火焰中跳動的臉。他心不在焉地開著車,看似已全然受到美妙山景的感動。

山間的氣溫剛好,不像平地那麼燠熱,可隨著愈來愈濃嗆的硫磺味,那隱約的氤氳熱度很快便取代了薄涼溫潤的空氣,甚至連湛藍的天幕也恍惚有些泛黃。陳俊守把車開進停車場,寂寥的地表只有他的飛雅特孤獨地冒著淡漠的青煙,徐徐泊靠在逐漸縮短的綠蔭中間。他熟練地拉起手煞車,升起車窗,熄火,拔出鑰匙,然而就在這一連串簡單的動作即將結束時,他卻懵然怔住了,猝然感到一股股泥水似的沮喪變做一條條脅迫人的毒蛇,吐著艷綠的氣息,考慮著要以什麼方式處死這塊鮮血斑駁的心。

他呆呆坐了不知多久,終於還是抓起座位旁的背袋走出來。遠處山巒疊翠,美麗的春末天空點綴著絲練般的白雲,風柔柔吹著,帶著從大地和樹林間的腥香溼氣滲入體內,太陽古老的熱力從周身的每一樣東西輻射出來,織就一張張蛛絲般的麗網,散灑在生命的表層。

陳俊守掮著單肩背包慢慢走近目標,荒涼的入口處一片死寂,樹葉靜靜落著,讓人有種來到蒼蒼古寺門前的錯覺。他提氣喊了幾聲,卻只聽見自己的回音,就在徬徨的同時,一個幽靈似的女中音兀然從他背後冒出來,「買票啊?」他愕然轉身,一個身穿泛黃白衫、墨藍工裝褲的中年女子直勾勾望著他,面無表情。

他買票走進空蕩蕩的男湯,平淺的池水映著一小塊亮藍的天,池畔生著霉斑的竹籬旁一小片長得稀稀落落的綠意。他解脫衣褲的束縛,露出蒼白的身體,閒散地坐到蓮蓬頭底下,從頭到腳仔細抹了肥皂,沖水洗淨,再慢慢浸入溫泉,迎向大片晴光坐了下來,閉上眼,發出一聲輕歎,焦慮的眉間終於舒適地鬆開了。

汗水一滴滴從髮間額際流下,這時候泡溫泉畢竟是太熱了點,沒多久他就抹了抹汗濕的臉站起來,扭開池畔的水龍頭,盛滿一桶冷水沖涼。忽然,也不知怎麼的,心裡堵得慌,他一手撐著池緣,發起怔來。鼠灰色石狀顆狀的水泥池欄恍惚像爬動的蛛群,令他想起昨晚的惡夢,讓他感到一陣噁心,別過臉乾嘔了一聲,伸手想去拿丟在身邊不遠的毛巾,一個低沉的聲音和他的毛巾突然一起出現在手邊,「不舒服嗎?」陳俊守訝然抬起臉來,眼前是個濃眉、單眼皮的光頭青年,有一雙慵懶的眼睛,體格精壯修長。陳俊守反射性地搖了搖頭,接過毛巾擦掉臉上灰敗的病容,揉了揉太陽穴,這才說:「謝謝你,我沒事。」

那人這才直起身往回走,去洗他曬飽日色的身體。

陳俊守仍舊入池,無情無緒地泡在燙人的泉水中,把毛巾覆在頭上,眼睛望向迂緩飄移的珍珠色雲片。不久,那位光頭青年在離他兩個肩寬的地方涉入,自言自語:「想不到山上天氣這麼好,」然後滿足地舒了口氣,又以輕而響亮的嗓音說:「平地在下雨呢。」

他的樣子彷彿在對著空氣說話,旁若無人地直視前方。

陳俊守覺得自己這麼沉默著似乎不太禮貌,因而開口說:「總是這樣,山上下雨平地晴天,平地下雨山上反而晴天。」

光頭青年和陳俊守對視一眼,回憶般朦朧的表情覆上他的臉,似笑非笑,「是啊,我以前在山上住過一陣子,總是這樣的。」

時光隨著緘默暫時靜止,二人一起順著凸出的簷翼望向遠處,發亮的層雲一朵疊著一朵,陽光如雨般灑落。靜寂中,模糊有蟲嗚鳥叫,隨著澱淨的心思逐次清晰。陳俊守試著以輕鬆的態度拾起話題:「住山上好像不錯啊?」

光頭青年沒有立即回話,他似乎入定太深,一下子抽不出心思來,這讓陳俊守尷尬了好一會兒。青年撈水潑了潑肩胸,慢慢撐坐到池緣,一面用毛巾擦著汗涔涔的頭臉,一面說:「嗐,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沒有繼續往下說,裊裊薄煙在池面挑盪浮遶,半晌,他才又問道:「你不是本地人吧?」

陳俊守不確定他話裡的意思是指山上還是平地,不過反正都是一樣的答案,他回說:「不是。」也跟著離開熱泉喘口氣。光頭青年接著說:「聽你的口音,應該是中部人。」

「沒錯,我老家在埔里,你呢?」

「噯呀,」光頭青年搖頭笑道:「世界真小,我也是埔里人。」

兩個同鄉聊起來,發現彼此念過同一所中學,年齡相仿,住的地方也近,卻從未謀面。陳俊守頓感親切,忙不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也許我聽過你。」

「詹耀輝,你呢?」

「陳俊守。」

他們同時攢眉尋思任何可能有關對方的記憶,卻仍徒勞。

「沒印象。」詹耀輝聳了聳肩。

「嗯,真的沒印象。」陳俊守也說。

二人同一時笑了,不由得升起一股他鄉遇故知的溫暖,天南地北聊開了。詹耀輝目前待業中,獨居,未婚,幾個月前車禍撞斷了腿,回埔里老家休養了好一陣子,這幾天北上來處理一些私事。陳俊守在一家中型企業分公司的業務部門上班,從退伍做到現在,已經是部門主管級經理,薪水不錯,已婚,有三個女兒。

「今天又不是假日,怎麼有空出來泡溫泉?」詹耀輝撥著水問道。

「心情不好,溜班。」陳俊守道。

「欸,有這種可以溜班的工作真好——」詹耀輝看似無心地羨慕了一句,可心底著實是羨慕的,他討厭自己無時無刻不在羨慕別人,羨慕別人結婚成家,羨慕別人有份強過自己的工作和月薪,可又管不住愛好自由的浪蕩天性。

「你也不錯啊,單身,一個人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管。」

「我倒希望有人管管我。」

「沒有女朋友嗎?」

「欸,」詹耀輝輕輕歎了口氣,惘惘瞪著一角藍天,彷彿這美好的日子是在跟他過不去。陳俊守以老大哥的姿態(敘起年紀,他比詹耀輝虛長兩歲)笑問:「怎麼,難不成你那個島上鬧女荒?」

詹耀輝縱聲大笑,池面敞亮的迴聲飄漾著些許苦味。

「女荒倒不至於,就是──欸,你覺得這地方適合說故事嗎?」

「有何不可?」陳俊守攤了攤手。

二人再度入池調整好一個舒適的坐姿,氤氳的水氣漸漸模糊彼此的臉,又慢慢給露天的山風給吹淡了,詹耀輝沉浸在濛濛回憶的蒸氣裡,平靜地述說起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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