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四】
(陳俊守的自白)
那晚,我失去理智的雄性激素無端在體內掀騰,我渴望一個陌生、可愛的肉體來溫暖我寂寞的心情,我的指尖在鍵盤與滑鼠之間輕顫,我深呼吸,緩和心臟飽受情欲刺激的狂跳。我很不想回家,騙老婆說有應酬,卻流連於網路咖啡店包廂中的旖旎春光。我要一個與實際生活無關的人,一個不會瞭解我的過去未來的人,在交換激情的體液之後消失,永不再見。然而事實不如我天真的預期,我和她,欲望和寂寞,如同兩條毒蛇糾纏成了一條……。
我在網路聊天室認識「春雨」,一個小我十八歲的女子,不到五分鐘的交談,她就給我看了她的照片──清艷可人,是我喜歡的類型。我緊接著跟她要了手機號碼,她不假思索便給了。我考慮了長長的一分多鐘才決心撥電話給她,但仍謹慎地取消了手機號碼顯示的設定。那頭甜美嬌憨的聲音隨即擄獲了我的心──凝滯肉慾的心──就連我仍殘存的一點點理智,讓我想起我那三個玉雪可愛的女兒的理智,也差點在火烈的欲念中捻指成灰;所幸我硬生生踩了煞車,如果不是那通該死的簡訊,也許事情就會到此結束。你一定不會相信,我掛了電話以後,竟又心軟地發了通簡訊給「春雨」,簡訊的內容只有三個字──對不起。春雨幾乎馬上就回了電話,我愣住了,嚇得幾乎不敢接電話,卻又怕她持續打來騷擾(又一個錯誤的判斷),所以還是接了。我問她怎麼會有我的號碼?我明明取消號碼顯示的功能,怎麼會?那時我心裡只有完蛋的感覺。
「傳簡訊會顯示號碼的呀,你不知道嗎?──喂,你很神祕吔,幹嘛這麼怕人家知道你的號碼?還有,你愈不讓我見你,我愈想見你。」
我只能說,那時我冰凍的心就像被熱湯融化了。我們纏纏綿綿聊了半個多小時,我心癢難搔,終於答應和她見面。也好,我心裡給自己一個見她的藉口:當面跟她說清楚,免得造成更大的誤解。
春雨和我約在網咖附近見面,她穿一件黑色薄紗露臍上衣,褪色低腰牛仔褲,趿了雙短跟便鞋,染成金褐色的短髮亂糟糟地覆著她方中帶尖的小臉,銀藍色鑽型耳環,紫色唇膏,綠色指甲油,膚色接近蒼白,一雙妙目流盼,說起話來矯柔造作,已完全破滅了電話中的幻想。她出門前在電話裡說:「我先警告你哦,照片是會騙人的唷!」果然沒錯。起初我還不完全相信,然而現在見到她,我很遺憾地相信了,容貌既能作假,氣質也就更難從照片中看出來了。
她本人簡直就是照片中那個女人的瑕玼品,我不斷警告自己,不喜歡就別碰她,但已然熾長的慾火怎能輕易澆熄,就好比豹爪下的獵物也許看來不盡可口,然而牠嗜血的天性卻不容留情。我們一起走向附近闃黑的運動場,坐在水泥階梯漫談,星月昏沉,雌蚊猖獗,她拍著大腿手臂,笑說:「你真會挑地方。」
春雨是爸爸一手帶大的,媽媽住台北,有另一個家庭,她的同母異父的哥哥姊姊都知道她,然而他們近十年才見一次面(前兩天才見了第二次),跟陌生人沒兩樣。她不愛念書,高職勉強畢業後就出社會工作,第一個男朋友大她七歲,二人交往一年就分手了。後來的男朋友,據她自己說,都是玩票性質的,她看不上那些人,只想偶爾有人陪陪她罷了。我告訴她我已婚,她眱了我一眼,語帶嬌嗔地問我:「結婚了幹嘛還上網找人?」
我笑笑不答。她托著下巴看著我,沒頭沒腦地說:「你這個人,做起愛來一定很愛耍花招,跟你老老實實的外表差很遠,對不對?」
我呵呵乾笑了兩聲,遲疑著問:「妳怎麼會這樣想?」
「女人的直覺。第六感。」她睨我一眼,又轉臉看那暗糊糊的天空,低著嗓子問:「我的直覺準不準?」
「還好吧。我不覺得我特別會耍什麼花招,我看妳才是會耍花招的那種人。」
「哼,你又知道了。」
「當然要試過才知道——」我放膽丟出挑戰,幾乎馬上就後悔了,可下體卻是亢奮的。我聽見她咯咯笑得好響,伴隨著空盪的回聲,一陣陣刺激著我勃發的性欲。「要不要抱抱?」我輕聲問。她安靜下來,靠攏我,側臉擱在我肩上,我聞見她身上廉價香水的味道,接著我聽見她喁噥軟語道:「我的手很粗噢,」我握住她的手,果然不似一般女性柔軟,可我已經停不住地撫觸她光裸的肩膀,把手伸進她的薄紗上衣裡面,無意義地問了句:「可以嗎?」
她的乳房小得可憐,過分骨感且乾澀的肌膚像沙漠似地考驗著我飢渴的性欲。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受到什麼蠱惑,仍低頭找尋她的嘴唇。接吻的時候,我竟然還可以冷靜地張著眼睛觀察她在陰暗中陶醉的臉龐,我毫不猶豫的掀起她的衣裳,吸吮那黃豆似半硬的奶頭,一隻手往下撫摸,企圖解開她鬆動的褲頭。
我的男性虛榮在支配理智,我喜歡聽見被征服的聲音,而我如期聽見了她模糊的嬌喘,可那該死的蚊子卻不停在我耳畔提醒著現實的殘酷。我終於放開她,同時感到悔恨的冷箭刺穿心臟,世界在頃刻間恢復原貌。我急於擺脫糾纏,熱忱的程度不亞於慾火中燒時的張皇。
「我們到處走走吧,這裡蚊子好多。」在一段沉默的擁抱之後,我提議道。
她站起來,陪我走回網咖,我把話題帶回到我有婚姻束縛的事實上,我滿懷歉意告訴她,我很抱歉剛剛一時衝動吻了她,如果因此而傷害到她,請她原諒我,並且希望以後如果不巧在別的場合碰到面的話(我突然有個強烈的不祥的預感),也請她假裝不認識我。
「怎麼,你怕你老婆知道我們發生關係?」她似笑非笑望住我,輕蔑和自嘲的眼神並肩一閃而過。
「關係?」我乾笑著,既尷尬又駭異地說:「我們這樣還不算發生關係吧?」
她低了低臉不說話,好半晌才站定了,以陰沉的眼神瞪著我說:「那麼你現在想回去了?」
「噯,時間也不早了──」
「早說嘛,浪費我那麼多時間。」說著她朝我擺了擺手,笑看著我說:「那就這樣嘍,再聯絡,Bye!」
再聯絡?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在來不及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快步過了馬路,消失在夜色與路燈織錯的轉角,彷彿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也許吧,她就像一場春雨,濛濛來,濛濛去,可我當時壓根沒有想到,春雨綿綿,也可能無盡期。
那晚,我一回到家便躲進浴室刷牙,刷了好久好久的牙,妄想把她留在我嘴裡的味道、還有這場可怕的錯誤刷洗掉,可我心中剔亮,無論怎麼用力也刷不掉腦海中燙人的烙印,那一幕幕黑暗中未完成的邪惡交易──以情欲交易寂寞,還是以寂寞交易情欲?從來難以界定。
接下來幾天,我時刻活在忐忑不安的陰霾中,她不斷發簡訊來提醒我事情並不如我所願地過去,情緒化的簡訊如雨後春筍般在我心田上抽芽茁壯,長成了恐懼和悔恨交織的暗黑叢林。我動不動就收到,「怎麼不回電話,好冷淡。」「算了,不煩你。」「都已經做了,道歉有個屁用?」「真的不理我?」類似這樣簡單又令人心驚肉跳的文字訊息,每天都會收到個一兩次。我打定主意不回她,來一則刪一則,可又擔驚受怕,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脾氣愈來愈大,人也更魂不守舍。
我想過換手機號碼,可這樣一來麻煩就大了,我那疑心病特重的老婆不會輕易相信一個說服力不夠的藉口,再說生意上往來的客戶都用這支電話,換號碼無異是一次大洗盤,客戶有沒有這個耐性,很難說……接著我又自我安慰地想道,就算給老婆發現也無所謂吧,以前也常有人發錯簡訊或打錯電話,只要淡淡拿這個搪塞她應該就能過關。
過了一陣子如履薄冰的日子,事情終於在一個沒有預期的週日傍晚爆發了。那天,我們剛帶孩子出門玩回來,天氣熱,我一停好車便去洗澡,壓根沒有想到那則致命的簡訊就在這時候來了。
「難道你一點都不想我?」簡訊的內容再明顯不過了,是個出軌的記號。我老婆一嗅到狐狸的騷味馬上變成一隻靈敏、冷靜的獵犬,她循著號碼回撥電話。讓你死一百次都猜想不到,她們竟然相談甚歡。哈,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巧的事了,起碼在我這貧乏的一生當中,實在過分巧合了,巧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春雨」竟然是我老婆公司裡打雜的小妹,她們一對上話便聽出了彼此的聲音,太熟了,她們幾乎天天在公司的分機上對話,也曾經夥同幾個女同事出去逛街買東西,春雨甚至還見過我那三個女兒的其中兩個。
可想而知我當時的窘境。
老婆一丟下電話,我們之間的戰爭就從那時候開始了。她崩潰、歇斯底里、失心瘋般地哭嚎叫囂,把那些難堪的往事一塊一塊挖出來,血淋淋攤在面前,「好,你要毀了這個家,我也不會讓你好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還忘不了那個婊子,妄想跟她破鏡重圓?好,那麼我就成全你們這對狗男女──」
有那麼一刻,我以為她說的是「春雨」,然而到後來,我才驚覺到,原來她說的是她──我的前任女友,我的至愛──春雨在我老婆眼中只是一袋垃圾,垃圾車來了就該掩著鼻子把她丟掉,讓她淹沒在其他垃圾中間消失不見。春雨對她不能構成威脅,即便有,她也會動用關係把這根眼中釘攆出視線,就像踢掉一顆擋路的石子那般易如反掌。
她不能忍受有人在同事之間散播「流言」,同樣也不能忍受我們的愛情(也許只剩下一紙婚約)中間梗著別人的影子,多少年來她心中牽牽絆絆的那個人、那段往事,竟如此折磨著她,而我以為已經事過境遷的不定時炸藥,卻讓這看似不相干的出軌點燃了致命的導火線。我那失去理智的妻子揚言,我們的婚姻一旦結束,「她」的婚姻也不可能幸福,她會想一切方設一切法和「她」同歸於盡。
雖然我不知道她會怎麼做,但我瞭解她,沒有把握的事她是不會說的,包括氣話在內。我真正害怕了,害怕得心悸頭痛、輾轉難眠,如同鐘乳石洞的冰柱直直刺入腦門,寒冷凍結血液,滲入脊髓。
此時此刻,我最衷心盼望的,就是時光能夠無條件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