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军记录的狼牙山作战
4.1.国内的基础史料检证
“狼牙山五壮士”,是一个脍炙人口的抗战故事,广泛流传于大陆中国,也是学校课本中必出的爱国主义教育题材。在各种剧本,电影,小说中登场,人物形象,情节在事件后长时间的宣传刻画中也不断发酵,日趋完美。官方认定的版本,可见2005年6月17日《人民日报》文章《抗战英雄谱——狼牙山五壮士》。
1941年8月,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调集7万余人的兵力,对晋察冀边区所属的北岳、平西根据地进行毁灭性“大扫荡”。9月25日,日伪军约3500余人围攻易县城西南的狼牙山地区,企图歼灭该地区的八路军和地方党政机关。晋察冀军区第一军分区某部第七连奉命掩护党政机关、部队和群众转移。完成任务撤离时,留下第六班马宝玉等5名战士担负后卫阻击,掩护全连转移。他们坚定沉着,利用有利地形,奋勇还击,打退日伪军多次进攻,毙伤90余人。次日,为了不让日伪军发现连队转移方向,他们边打边撤,将日伪军引向狼牙山棋盘坨峰顶绝路。日伪军误认咬住了八路军主力,遂发起猛攻。5位战士临危不惧,英勇阻击,子弹打光后,用石块还击,一直坚持战斗到日落。面对步步逼近的日伪军,他们宁死不屈,毁掉枪支,义无反顾,纵身跳下数十丈深的悬崖。
即使是权威版本,也避免不了错误,即文中的“次日”。若真是9月25日的“次日”,狼牙山的战斗应发生在9月26日。至少这点,现在不会被朝野的常识所容,亦没有任何称其为“次日”的证据。此日期错误,和25日进攻狼牙山的日军人数,在2015年8月12日人民日报刊登的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的文章《狼牙山五壮士——一个抗日英雄群体》中得到纠正。25日敌军攻击狼牙山人数,也从3500人被改为500人。
如此,事件后的传播内容,不仅会出现宣传的夸张,也难避免错误。所以,从历史研究方法面讲,若想求真实,必须要核对原始资料,文献。时间越接近事件发生日失真也越小。狼牙山的战斗同样,若上溯到最原始记录,不仅可以发现历年宣传过程中的各种变化,还能弄清一个晋察冀军区宣传机关对英雄人选(五壮士)进行筛选,淘汰的事实。下面就看一下其所发生的经纬。
关于“狼牙山五壮士”的原始资料,可以追溯到五壮士跳崖后不久,1941年10月5日《晋察冀日报》报导:
本报军区电:九月二十五日敌二千余,分数路搜剿狼牙山,(涞源东南),一部五百余向我最高山头阵地进攻,在山腹触发我×分区某团之游击队×连预埋之地雷,当毙伤敌四十余。后该连以七人掩护主力转移,七人固守山头阵地,敌将该山包围,四次猛烈冲锋,均被我击退,该七人极为英勇顽强,计杀伤敌五十余,终因弹尽,且寡众悬殊,该班长乃率六名战士,先将所有武器全部破坏,遂即坠崖作壮烈牺牲,此战斗计毙敌百余,敌异常震骇,全无斗志遂退。
10月7日,《解放日报》以《毙敌百余弹药耗尽,七勇士坠崖殉国》一文。也转引了《晋察冀日报》的消息,虽仅两天,虽基本情节相同,已作了不少修饰。如敌“分兵数路”被改为“分兵六路”,攻击之敌“五百余”也一举变为“二千余”,战斗时间也改写为“继续战至午后”。此文中已出现上级对此事件重点表彰的征候。但从“七勇士坠崖殉国”的题目看,细节还未最终确定。之后经又过组织内部的调查选择后,晋察冀军区于10月18日发出了一个正式训令《军区指令各部队学习狼牙山五壮士》。此训令,是今日“狼牙山五壮士”英雄形象确立,并大规模宣传的开始。内容称:
9月25日敌寇2000余,分数路围攻狼牙山,一部500余向我最高山头阵地「围攻」,在山腹前触发我×分区×团×营×连预埋……沟之地雷,当场伤毙40余名。后该连以第6班掩护主力转移,英勇战士胡德林、胡福才、葛振林、宋学义在班长马保林同志(党的小组长)领导下,……固守阵地,与敌激战5小时。敌人曾作4次猛烈冲锋,均被我击退,计杀伤敌寇50余名。……此次战斗计毙伤敌百余名以上,敌异常恐慌,全无斗志而退[1]。
重要的内容是,晋察冀军区指导部在此淘汰了两名未跳崖者(日军记录此二名在山顶阵地,被手榴弹炸死),正式被定为“狼牙山五壮士”。尽管有此政治操作,但内容比起今日的宣传版本仍要真实的多。可以看到,“围攻”狼牙山之敌并不是今日官本中的“3500百余”,而是2000余敌中一路的“500余”。
为了取得宣传效果,人为的历史加工之后还在继续。一个月后,最初的大众化“故事”文本《棋盘坨上的五个“神兵”》,被11月5日中共晋察冀中央局《晋察冀日报》登出。作者沈重,是该报驻易县地区的特派记者。据说沈重接到宣传此件命令后,立即奔赴五壮士所在部队做深入采访,于10月19日将文章完成[2]。文章是为了配合前出军区训令(10月18日)精神所作的宣传报导。并没有新内容,不过是以文艺手法对五壮士的英雄事迹进行了更上一层楼的刻画,描写出五壮士与“漫山遍野”之敌对战,打退此敌4次冲锋,使敌留下100具尸体,后砸坏枪支,勇敢跳崖殉国的事迹。此处,攻击之敌人数又被从500余提升到2500余。称2500敌兵分内外两线,“内线之敌约2000余人,从三道河、龙王庙、东水、西水、石家疃、菜园、杨树林七路游击;外线之敌一路100人由管头北沟、乌马骡,一路300人由沙岭搜索前进”,云云[3]。虽然细节更趋详细,从学问研究角度,此文本并不能成为史料,因为其中已含有明显的刻意,用文学的虚构,对比手法对英雄人物事迹进行了人为地美化。
还有一条《八路军军政杂志》的消息,虽出现在前述宣传的《训令》后,但不知为何,仍直言不讳称狼牙山的勇士为七名。
《七名壯士》
狼牙山位置在淶源縣的東南。九月二十五日,敵人「掃蕩」的火焵,正燃燒在這裏。我狼牙山最高峯的主呼,因另有任務,决定轉移,遂派一分區×團之游擊連七名戰士,作爲掩讓,并把大型地雷,埋置於山腹敵人進攻之路上。果然餓狼似的敵人,洶湧而來,及觸發地雷,一時聲震山岳,塵灰蔽天,使進攻之敵,傷亡頗重。敵稍事整理,旋又繼續向山上衝擊,我七名戰士,不慌不忙,一陣手溜彈將其擊退。如是四次,七勇士終藥盡彈絶,彼等在班長馬實林的「寧死不作俘虜!」的號召下,待强大優勢敵人衝上時,將自己的武器炸燬,一起從高有七八丈的絶崖上,躍身而下。敵人以傷亡百餘人的代價,企圖聚殲我主力,結果又撰了個空,不得不悵悵然失望向返。戰後清查,七名壯士中,班長馬實林(兼黨小組長),戰士胡俊林、胡福才三名,躍下當即身死,戰士葛振林、宋于義等四名受重傷,已抬至我×醫院中醫療。此七名勇士,寧死不作俘虜,保持中國軍人的純潔和高尚品德,實在是我中華民族的先鋒。[4]
到底有没有没经过加工的原始档案记录?在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个名为《晋察冀军区1941年8月13日—10月17日,反扫荡战役总结》的材料。制作日为1942年2月1日。虽比前述《训令》要迟几个月,但从文体可看出并不是宣传材料。而是一部战役总结,记录方法比其它都严谨。但因为是后出记录,可见基本数据已经受到《训令》内容影响。其中有关9月25日的战斗记录部分如下:
25日拂晓管头龙门界安共出敌3500百余,并携民夫牲口千余,分经于河条,条岭,东西水步,乐娄山,沙岭,上下铺围攻狼牙山,以搜索龙王庙棋盘为主,12时敌占龙王庙棋盘老君堂鸟马驿各高地,我在该地活动之部队于敌开始动作时即向外线转移,仅一团在该地游击之第七连第六班因掩护主力转移,退路被敌截断,该班当即占领有利阵地顽强抵抗,将敌诱致我预设之地雷群,敌触地雷伤毙指挥官以下50余名,嗣敌4次冲锋均被击退,敌复伤亡4-50我阵亡2,终以弹尽,该班长乃率所余战士4名,先将武器破坏,跳断崖殉国,亡3伤2名(敌退后得救归队)[5]。
2500-3500名之敌采用“分路合击”的包围战术大举进攻狼牙山地区。第7连6班的7名战士打退敌4次冲锋,毙伤敌100余后砸毁武器,存生者5名跳崖殉国,此处也记录在山顶阵地的战死者为7名。其中两名为“阵亡”。
可以说是以上几个记录的基本内容,是今日多种五壮士英雄事迹版本的根据。至于之前史料里并没出现过得新故事情节,诸如歧路时的选择(将敌引向绝路),叛徒的出现,子弹打完用石头砸,跳崖前后的豪言壮语,拔萝卜事件等等,可认为都是后来的宣传化过程中的添枝加叶。从战史研究角度,对这部分情节,并没有计较的必要,因为没有证据,内容只不过是一个发生于口头的,教育后代的革命故事,没有作为战史基本情报的价值。
作为历史研究,需要指明的重要的一点,是在复数原始资料中,都可确定八路军战士退到山顶阵地的有7人。而此事实,在人为的“英雄”筛选后,最仅剩下5人。即在宣传之前,政治对历史事实进行过人为加工,淘汰了两名未跳崖的牺牲者。即前述《晋察冀军区反扫荡战役总结》中出现的“我阵亡2”,和日军记录的“长尾一等兵投出的手榴弹,炸倒敌兵二名”(《冈山步兵第百十联队史》303页)。从日中两方面资料,都可确认牺牲于跳崖前的战斗中。
跳崖前的牺牲者,难道不是“壮士,英雄?”,此两名牺牲者难道没有事迹,没有姓名?最终历史评价如何?更遗憾的是在其他史料之中,我们还可看到有这么一句敷衍了事的调查结论。竟称“其中二人患病不能战斗”[6]。这就是被从英雄人选中淘汰掉的,抗战先烈的悲哀下场。试问,在英雄保护法之下,可有为此历史冤案喊冤叫屈,诉讼于法庭的权益乎?“五壮士”的产生,到底是为了宣传殉国精神,重振士气,还是为了记录真正的历史事实,缅怀所有的抗战牺牲者?
1941年秋季反扫荡战役中八路军的损失(5050名),近半数2062名出自“失联络及逃亡,战斗死伤仅为1922名 [7] ,此数字映出了宣传五壮士殉国精神的真实背景。以殉国宣传为目的整治军心,鼓舞士气,才是“五壮士”英雄出现的政治背景。弄清此背景,指出晋察冀军区以政治目的改写历史,掩盖事实,筛选宣传对象的操作的经过,才是历史学研究的目的。即还原事实真相。
和日本的军神木口小平(第五师团的喇叭手)的宣传,开始在日清战争宣战前三天(1894.7.29),对神风特攻队英雄关行男的媒体取材,开始在特攻行动决定前一样,此类宣传事迹的发生,都会有一个客观的政治背景。目的也不是在缅怀,纪念英烈。
由于“七勇士”的事实存在,对“五壮士”的英雄形象会产生负面影响,之后这个昭然若揭的历史事实也被当事者掩盖下来。今日若石沉大海,几乎已无人所知。
以上内容,包括战役总结的档案记录,不过是共产党八路军方面的一家之谈。其描写的狼牙山战斗背景是否真实,还须要经过利用当事者另一方的日军史料甄别,比较的必要。特别是在日军人数,战斗过程,战损等知彼方面,需要发掘,参考日军的档案。本论即意在利用日本军方的资料,从交战对手的记录中检证国内有关“狼牙山五壮士”事件的记录内容。搞清整个战役战斗背景及日军参战者的所属,作战部署,战斗结果等至今不为人所知的新事实,将此局部战斗的特征,在整个大战役(八路军称反扫荡,日军称晋察冀边区肃正作战)中还原。目的不是为了缅怀,而是为了正确地记录历史。
[1] 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八路军·文献》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第709页。
[2] 王卫国:《“狼牙山五壮士”是怎样报道出来的》《新闻与写作》2005年第1期。
[3] 1941年11月5日《晋察冀日报》。
[4] 《七名壯士》《八路军军政杂志》第3卷11期,1941年11月25日,7页。
[5] 《晋察冀军区1941.8.13—10.17反扫荡战役总结》晋察冀军区司令部1942年2月1日。1959年5月,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翻印。
[6] 《晋察冀军区1941年工作总结》转引自潘泽庆《狼牙山五壮士英雄事迹史载考据》《战争史研究》2016年第五期,42页。
[7] 《1941年秋季反扫荡战役总结》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翻印,1959年5月,63-64页。参考本书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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