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十九歲的我》:留住香港的一瞬
文|江澄
紀錄片《給十九歲的我》出奇地好看。電影好看,除了因為導演拍得真摯,選對了角度,多少也有一點走運的成分。英華女學校 2011 年開始在原址重建,遷入位於深水埗的臨時校舍,原定 2016 年搬回新校舍。為了籌款及紀錄臨時校舍這段特別的歷史,校方找來舊生張婉婷拍攝紀錄片。張導演鎖定六位 2011 年入讀的中一生,原意是花六年時間追蹤她們的中學生涯,因為這屆學生將是唯一一批能在三個校舍(舊校、臨時校舍、新校)上課的學生,身份十分特別。想不到工程延期,這批學生到畢業時新校舍仍未竣工。導演繼續追蹤幾位同學的發展,直至 2021 年新校舍落成,幾位畢業生回校參觀,拍攝才告終。工程延誤令幾位同學未能在新校舍畢業,但卻令電影更能捕捉 2011-2021,香港年輕人最投入社會運動的十年。直接拍攝社會運動的紀錄片未能在香港公映,《給十九歲的我》卻因為沒有政治立場,能一鏡不刪上畫。不理是歪打正著還是無心插柳,《給十九歲的我》暫時亦是最多人能看到,很寶貴的文獻。
青春,不過是人生的一瞬
《給十九歲的我》好看之處是校方很大方,沒有執著於這是英華女學校的紀錄片,沒有用任何篇幅去 sell 學校的歷史、成績、師資或傑出舊生等。正如電影末段導演兼旁述引用前任校長石玉如女士的一句「我們看到的,不過是永恆的一瞬」,導演和校方也很清楚知道《給十九歲的我》紀錄的「英華女學校」,只是深水埗臨時校舍這段特別的經歷,是英華作為百年名校的一瞬。導演沒有弘揚英華精神的包袱,勢利的老師照樣讓她出鏡,運動精英追求的是個人突破,鮮談為校爭光。看畢整齣電影,我們甚至不知道那幾個女孩子是否就是典型的英華學生,抑或只是隨機選擇的六個香港女孩子。
雖然驟耳聽到「我們看到的,不過是永恆的一瞬」我是有點反白眼,像「在非洲,每六十秒就過了一分鐘」一樣,試問有什麼不是永恆的一瞬?但將這句說話放到電影的脈絡和拍攝背景中就覺得十分點題。臨時校舍只是英華百多年歷史的一瞬,但卻是受訪女孩子的整個青春期。試想像十多二十年後的舊生聚會,大她們幾年或小她們幾年的師姐師妹,校園回憶都是港島半山,只得她們幾年的畢業生像少數民族般會掂念下課後去西九龍中心玩。電影在 2021 年,幾位受訪者入了大學時結束。觀眾好像伴著她們成長,幾位受訪者都長大了不少,有幾個外型變化尤其大,但最吸引的是導演保留了許多的不確定。她們長大了,但又到了另一個要做抉擇的年紀。畢業後想做什麼?從小立志做警察的覺得要放棄,想出國的留在香港,想選香港小姐的卻去了美國。青春,不過是人生的一瞬,觀眾好像看到很多,有點了解她們,但她們將來會如何?人生沒有劇本,猜不到的。
再退後很多步去看,2011-2021,這十年過得很漫長,但十年,也只不過是整個城市歷史的一瞬。很多個瞬間,在長遠發展上有什麼意義,或許我們可以相信,歷史也是沒有劇本的,現在一切定斷,都是為時尚早。
六個教人看得寬心的故事
我覺得張導演走運,她選取的六個拍攝對象,至 2021 年時,每個人都沒有辜負觀眾的期望,沒有人誤入歧途,全部都入了大學。導演也不是只挑高材生,六個人中有成績平平之輩,香港小姐中二時要留級,阿佘經常逃學,但最後二人也入了大學,而且好像很生性。Ling 是高材生,她選學生會會長表現不是特別優異,但也大比數勝出。運動型的馬燕茹既入港隊又考到中大運動獎學金,左右逢源。中段前校長健康出了問題,最後也化險為夷。雖然挫折和失敗也可以很好看,但這些是真人,看到沒有人走歪了路,犯下不能彌補的過失,看到好人有好報,觀眾是會倍覺寬心。
六個女孩子中最多觀眾談論和喜歡是阿佘,因為她的反差最大,由經常逃學被人杯葛到最後考上港大護理系。阿佘和香港小姐的家庭背景較複雜,本身的故事已具戲劇性。Madam 立志做警察,她的心路歷程一般香港觀眾可能較難代入。阿雀不論外型和心態變化最少,她的成長來得順利,心態亦正面樂觀。剩下是高材生 Ling 和運動員馬燕茹。馬燕茹既是運動健將,唸書也不差,看似天之驕女,但片末她解釋退出港隊的原因也不難察覺有難言的苦衷,導演選擇低調帶過,沒有繼續追問。至於 Ling 則是我覺得六個女孩子中最成熟,心思最複雜的一個。她中一時夢想考入劍橋,連牛津都不喜歡,因為建築不夠漂亮,到中四中五卻不再想出國,只想唸最賺錢的科目。表面是完美的高材生,但中間的心路歷程?她自視甚高,卻很早就願意負起家庭的重擔,將個人夢想放在一旁。就是連她選到學生會會長,她也沒有狂喜,只有鬆一口氣的表情。到入大學後回英華新校舍參觀,Ling 永遠是最得體最世故的一個。青春很多面向,阿佘的叛逆、阿雀的天真、馬燕茹的熱血固然是青春;Ling 的早熟,有傲氣卻顧家也是另一種青春。導演捕捉得很好,讓我們看到六個有血有肉的女孩子,六種不同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