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之五 - 那晚，我吃了什麼？

工作幾年，中國突然被分配進工作版圖，開始年年前往出差。我興奮也忐忑，興奮的是，終於能親眼看到那些古老詩詞裡說的景物地點，忐忑的自然是該國風評，獨裁政權、言論箝制，與政治糾葛。

客戶們好客而熱情，對我們百般照顧，景色也優美，那些宏大正直的紅柱，青瓦屋簷，中式木頭窗櫺，有著歲月的洗練，自顧自地存在，不需張揚而有種悠然。

我看到彼此觀念或習慣中有那麼多的相似，卻也在文化中有那麼多的不相似。晚上設宴，大家圍著圓桌團坐，桌上有當地出名的泉水熬湯，臺灣招待客人似乎總是要有海鮮方大氣，這兒桌上也是一條大魚清蒸，另配上十數道菜餚。

大家吃吃喝喝，酒喝得控制而不過勸，但話題還是開始了。客戶們自然早早知道我自哪兒來，想知道多一點有關那遙遠海島的事情。

他們七嘴八舌地問起臺灣的政論節目，新聞及其真實性。而總是嘴巴快，吵吵嚷嚷的我卻有點緊張。那大概也是我無法好好憶起那天桌上菜式的緣故，中國政府的言論自由箝制早已滲入全世界，每個人都該知道什麼是該講的話，而什麼不該被談論。在台灣我無所畏懼，但身在異地，早前還正有台灣人、日本人前往中國無故便消失，幾天或幾週後才出現，身已在監獄，多了一個看似無所相關的罪名，我該如何回答眼前的這些問題？

最簡單的答案自然是，給出他們想聽的。但我不擅編造，也總試圖盡我所能保持真誠，這世界已經有太多虛假，我不願迎合加入製造行列。

另一個原因也是，眼前客戶們的眼神充滿好奇而誠摯，他們想聽到的是世界的真相，而不是歌舞昇平的贗品。

於是我便誠實了一回，以略帶修飾的語詞，盡可能公平地呈現台灣的多方意見。畢竟民主國家，大家的想法各異，我確實也不能代表所有人獨自發聲。

我自然是害怕的，害怕自己誤判了他們的友善，害怕在所有誠摯當中，只需要有那麼一個人其實暗中抱著蒐集情報的想法，害怕即使這個當下是坦誠的，但未來的某天利益交織之下，任何人都有改變的可能。

即使寫下來的當下，我仍有害怕，捉捕的情報網遍佈全球，而規範不定，界線模糊，我無法得知在哪一個時間、哪一個地點，我所表達的什麼會突然被畫進紅線區。我們都覺得自己沒那麼重要，但誰能確定呢？

晚餐與出差行程都順利結束，但那樣的忐忑懼怕，甚至必須偽裝，是我少數無法好好享受餐食與文化比較的時刻。

而我多希望世上的人們都能夠免於經驗那樣的，無所來由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