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以此文,緬懷吾師
2022.10.05 首發Matters
高三那年學測放榜後,以我校排名的成績,可以申請繁星上暨大。只是那時我志在中正,於是又多備戰半年考指考,結果兜了一圈,我還是來了暨大。
大學師生分配的方式跟高中明顯不同。以系上來說,一個年級等於一個班,一個班有二個導師,學號1號到32號是一個導師,33號到最後一號是另一個導師,一帶班就是四年到畢業。相傳指考選填的同學學號會是32號以前,其他申請還是繁星入學的學號便是後段。
我的學號是22號,證實傳言不假。要是當初用繁星的方式上暨大,我的導師就會是蘭芳老師。
蘭芳老師的學術專長在台灣史,尤其是日治時期台灣史、台灣社會經濟史,但是我們相遇的第一堂課,卻是史學導論。這門課堪稱是燙手山芋,咬文嚼字仍是艱深難懂,不管是小大一還是老大四都不見得可以完全學透,老師接下這堂硬課。
高中認知的歷史是聽故事,到了大學碰到的歷史是打結的邏輯。學術知識的轉譯,常是簡體轉繁體,再來是理解轉文字,最後是每週的亂語摘要跟熬夜趕作業。認真埋首學術論作研究,卻是迷失於史料頁海,種種挫折就在史導這堂課全碰上了。因為這樣,有些同學(也許是前一、二屆的學長姐)在臉書組了史導摘要自救社團,我沒加入,但有隱約瞄見社團名稱,不甚雅觀好聽。
學術的硬底跟老師性格是截然不同,教科書的理論死寂,老師的語速柔和偏緩,像深夜的電台主持人,深富磁性,有些人睡著了,有些人漫遊在史學雲海,三堂課的時間,滿載知識而歸。
史學導論是老師在系上唯一的一堂必修課,屬於老師學術專長的課,則分散在大三或大四的選修課,於是三年後的我,修了老師開設的台灣海洋文化史。選修跟必修相較之下少了些理解壓力,摘要也從每週寫變成隔週寫,期中期末考改成上台報告跟校外參訪。只是這堂課上我一直有個歉意,就是缺交一篇摘要。缺交的原因,是因為當週的文本是全英文,而我翻譯不及,又翻譯無力,最後空白了作業。
老師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她從未責問,也從未下任何通牒。正因如此,她的溫柔讓我很過意不去,那是大學以來唯一一篇缺交的作業。
縱看整個大學生涯,我在課堂的表現相對平庸,沒能提出犀利見解,也沒有上課打盹等下課,就是記著筆記,然後硬著頭皮寫完一篇篇的摘要。也許老師對我的印象,是那篇手作書家族史,還有為期四年半的系辦公室工讀生。如今我也沒機會問,在老師的眼裡,我是怎麼樣的學生。
課堂上的老師有一定的拘謹,課後的系辦是最容易看見老師們真實的模樣。有一回,我在系辦工讀,蘭芳老師和她的學生走了進來,不曉得是談論何事,只聽得老師最後用很孩子的語氣說句「啊~~QQ」。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個語氣,完全就是個有聲有影的emoji。
這是我認知的蘭芳老師,在學術上嚴謹而細膩,心態上是跟得上年輕人的潮。
生活上,因為不是導生,也不是指導學生,我沒有直接感受過老師對學生的那份關愛,但是愛,是溢出來的。
學長說,大五畢業前夕,他猶豫著是要回家賣水果還是繼續再考研究所,老師回答他,何不再堅持一下,上台北闖一闖?
同學說,大四那年舊疾復發,為病所苦,那時他與老師相談,談及他在青海的見聞。後來老師問他,為了看見世界的景色,你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這句話成為他這輩子的原動力。
學弟說,那年修課之餘參加了桌遊比賽,好不容易闖進決賽卻苦無電繪設備完成最後作品,老師知道了,二話不說匯了錢給學弟買齊設備,她還說,錢不用還,之後有能力的時候,一定要幫助其他人完成夢想。
另外一個學弟說,撰寫研究論文時,老師總主動找他討論,釐清架構、點出問題意識,學弟擔心老師過於勞累,說他可以等待,反被老師駁回:這是你的將來,我不能害你錯失機會。
這是他們認識的蘭芳老師,比起恩師,更像是母親。
有上帝看護保守,一切平安!
畢業後我進入職場,在旅宿業櫃台上班。幾年後,偶然遇見蘭芳老師偕同其他老師好友入住,當下在櫃檯老師沒喊出我,後來補送餐券去客房時,門一開,老師頑皮似地捏了我的臉,說好久不見。
也是那時,我側耳聽見老師的病況,因而辭去系主任,提早從暨大退休。
只是沒有想到離別的日子來得這麼快。一直以為,老師會康復,一切會很安好。
老師總說,有上帝會看護著她,一切平安。病逝前的老師,還在關心學生,參加博班學姐的論文口考。她總把學生放在前面,盡心盡力,當學生完成階段的成就,老師反而謙虛地說她只是陪跑員,沒有幫上什麼忙。
老師一直一直都是這樣溫柔待人,直到最後一刻。
教師節前夕聽聞噩耗,腦子一時之間空去大半,沒能相信老師已經走了;隔了一天回過神來,看系版發了文,才確切意識到老師真的已經走了。
前陣子,洪麗完老師的追思會訊息出現在臉書,正想著老師曾經來過暨大,是是碩班學長的論文指導教授,如今只能追憶,感慨生命無常;隔沒多久,蘭芳老師過世的消息更是錯愕得知。不到半年,史學界失去二位台灣史學者。
老師,謝謝您,雖然沒有機會成為導生,仍是感念在暨大求學期間相識的緣分,更感謝在老師記憶裡,還有我這麼一位學生。如今您已回到上帝身邊,無病無痛,願您安息。